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忧黎眷>第55章 夕衣清露

  二人将余下那只灯笼糊好,放到一旁晾着,将交酉时,忽然下起雨来。眼看雨越下越大,宣予道:“不如留下用夕食?”

  云眷望望窗外,见雨似无停歇之意,默然片刻,摇头道:“今日在此用膳恐多有不便,倒是做了半日灯笼有些口渴,便向师兄讨盏茶吃,也避避雨气。”

  宣予点点头,也不唤人来服侍,只道:“帮忙。”自将一只方形木几搬出,摆在抱厦北窗外的回廊上,拎出了一只小巧火炉和一只炭盒,取炭生火,捧来一只茶釜烧水,又从多宝格中取下一套茶具,洗净后放到木几上。云眷见状,搬了两只蒲团分放木几两侧。

  宣予另取出一只小巧茶桶,打开桶盖夹层,中有茶则茶针等物。取茶适量放入茶壶,恰好此时水开,用长勺取水入壶,轻晃几下,洗茶滗水,再取水泡茶,盖盖静候。

  云眷眼看他备器、烧水、洗茶、泡茶连贯流畅,毫无勉强,笑道:“师兄虽身入富贵,却未改质朴本色,佩服。”

  宣予勾了勾唇角,回道:“云眷师父虽为人师,但与后辈相处全无骄人之态,可赞。”

  云眷问道:“你是说子成么?”默然片刻,苦笑道:“师兄你有所不知,这许多年来,我在别院只得弟子畏惧避忌,不得敬重。子成待我亲厚,想必是我恰好合了他的眼缘吧。”

  回廊甚宽,即使大雨倾盆也未溅到二人坐席处。宣予望着密集的雨幕,轻轻摇头:“非也。子成被小朱约束得紧,平日随他外出应酬也是一板一眼,老气横秋,他喜欢来我这是因为在这能松泛自在些,他喜欢亲近你是因为......知道了前日你同小朱说的话。”

  云眷侧头想想,点点头:“难怪,前日初见他时全无少年人的活泼之态,对我和安无师父也是敬畏多些,昨日便如换了个人一般。古人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朱师兄宽厚爽朗,何师姐温婉良善,言传身教之下,子成品性定不会差,若是约束太过则会适得其反。”顿了一顿:“师兄你可还记得唐薛?”

  宣予执壶倒茶,分给云眷一杯,微微点头,笑道:“他现下就在常山城中,我平日见他不少。”

  云眷道:“葛师兄说他被逐出唐家,据说是族谱除名,不得再入宗祠。他文采出类拔萃,琴棋书画俱佳,算题做不好又有什么要紧?可是双亲偏要求全责备,待子如器。他便是被约束、压制得紧了,外人看他身在锦绣,却不知他心入牢笼。”

  宣予点点头,轻轻道:“我与他相识不久便听说他家中对他寄望甚高,后来才知道双亲一个期望他为家族争光,一个利用他维系夫君宠爱。夫妇二人利用养育恩情对儿子逼迫利用,最后便如竹篮打水。”

  云眷笑道:“我现在还记得他当日那副暴戾之态,现在应是平和了许多吧?”

  宣予点点头,道:“不错,现在他开馆课徒,授琴卖画,活得甚是自在,往日暴戾之气全无,毕竟年近不惑,再非昔日轻狂少年。”转头托腮,望着雨幕,慢慢道:“光阴荏苒,掐指一算,我离开书院已有一十八载,想必如今的书院早已非旧日模样了吧。”

  云眷长叹一声,道:“其实这些年我大多时候都在别院,只在门中议事、掌门师尊传见时去过书院几次,但都是匆匆来去,不能如年少读书时那般闲游揽胜。听他人提及近年来陆陆续续修整了不少,这次修葺好后又会是另一番景象。其实就算维持原状又能如何?昔日的那些朋友终究不会再回来了。”朝廊外伸出手去,续道:“那时的我们便如这雨珠一般,虽能同行一程,但是终究要散落开去,各奔东西。不过,长夜难眠时偶然忆起昔年旧事,我总觉得书院还是旧日风景,不曾变过。闭目凝思,就连故人的音容笑貌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仿佛镌刻心头一般,似乎就在昨日,并不曾隔过这许多年。”

  宣予看她掌中水花四溅,心绪随之纷飞,低声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时光易逝,人生苦短。”

  云眷慢慢收回手,放在刚添过水的茶釜上暖着,轻轻道:“时光易逝......的确不错,那次你我在别院......不欢而散,转眼已是十二年了呢。那年你离开第二日,安无师父带我去祭拜了一个人。那位前辈名唤青螺,也是书院弟子,更是师父平生至爱、毕生知己。他讲他和青螺的旧事,讲世间因缘际遇,便是那时我方领悟,世间亲恩情爱也有缘深缘浅之分,该放手时须放手,半点也强求不来。”

  宣予见她语气虽甚怀旧,但是言语朗朗,知道她于世情又多了一番领悟,面上一僵,缓缓道:“我并没有......”垂头沉思,似在斟酌字句,忽地摇摇头,淡淡一笑,为她续了一杯茶,问道:“家中可好?”

  云眷捧起茶盏暖手,点了点头:“一切都好,父母俱安,妹妹也已许婚,吉期与爹爹寿辰只差了几日,待到那时想必热闹得很。”

  宣予闻言一愣,想了一想,道:“我依稀记得你这妹妹比你小了许多岁,似乎是我离开书院那年出生的?”顿了一顿,摇头晃脑,轻轻道:“容颜似美玉,品格如君子。敢问令妹如今可当得起这个‘珺’字?”

  云眷轻轻一笑,点头道:“嗯,当得起,妹妹确实颜如美玉,颇得父母宠爱。父母亲因舍不得她嫁人离去,所以千挑万选,为她招婿入门。师兄你学成离去时妹妹刚过满月,如今已是二九之年。”支颐凝神片刻,续道:“当年我们入忧黎学艺和子成差不多大,现在后生晚辈都这么大了,我们怎能不老?人生忽忽过半,以往我有何言语不周之处,向你道扰,有什么不是,你......莫要记在心上可好?旧时之人风流云散,所剩无几,想想前半生,该道谢道谢,该道扰道扰。世人不信有因果,因果可曾饶过谁?你我算是旧交,我朋友不多,若是可以,至少不要带着误会过后半生。”见他望着回廊外沉吟不语,轻轻道:“窗外回廊,廊外为池,池中有莲,此处倒似洗剑池的模样。”

  宣予嘴角微勾,仰头出神,道:“面池而坐,背后便是同散堂了。”

  二人对坐饮茶,再也无话。

  沉默良久,云眷看看天色,忽地问道:“何时了?”

  宣予淡淡道:“大约酉末吧。”

  今日有雨,天似乎也黑得早些,雨虽还在下,却是淅淅沥沥的,全无刚才的雷霆之势。云眷看了看雨势,起身告辞。

  宣予挽留道:“时候不早,不若用过夕食再走?”

  云眷轻轻摇头,道:“师兄谦谦君子,礼数周到,我却不能不识好歹。下雨天虽是留客天,但今日是七夕,读书郎拜魁星,闺中少女乞巧,我虽远俗世,但尚知俗事。”

  “你且稍候,我送你。”

  “不必,刚才的灯笼送我一只,再借我一把油纸伞便可。”

  宣予进了抱厦,掌起灯烛,沉思片刻,将提绳穿过一张厚厚油纸,再挂上把手,便似给灯笼打了一把小伞一般,照雨势来看不成问题。

  云眷打开油纸伞,提好灯笼,宣予送至大门口,问道:“真的不用送么?”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暮色微雨,最宜漫步。宣师兄,留步吧。”一笑嫣然,转头而去。

  宣予停步负手,悄然目送。暮色苍茫中,那一袭淡色衣衫颇为显眼,她身量偏高,肩膀比一般女子略宽,青衣、窄袖、束腰,身形似利剑长戟一般笔直而单薄,大步而去,渐行渐远,终于完全没入暮雨之中,再也不见......

  又过了两日,几人将物品采买齐全,想到几日前朱宣二人盛情款待,四人不好再打扰,结清了余下的房费,临别之前留书一封,拜托掌柜送信到朱家或宣家。顺原路返回,到了铁匠镇,取了马匹,星夜兼程。

  正平与安无向镜封交了差事,道物品采买齐全,考虑修葺需时且诸事杂乱,与各商号约定了一月后送货。镜封自十多年前便闭关多理事少,便命二人商议、全权处理。此时两院淤泥杂物近乎清理完毕,众人便开始着手筹划重建房舍。各位内门弟子在书院均已多年,除了掌事之人余者甚少理会俗务,像如今这般抛开手中剑与圣贤书,做些搬砖运瓦的粗活还是头一遭。

  又过月余,房舍修葺粉饰完毕,几日前书院便陆续收到常山各商号与铁匠镇送来的货品。正平清点完后便遣弟子送信至别院,言明物品齐全,可按所列清单来支取。因安无有事外出,弟子便将书信交到云眷手中,道正平师父知道别院弟子离开者重,缺少人手,已命弟子全部装车,只等掌事师父过去点算了便可运来。

  云眷知道别院因受灾不重,早已修缮完毕,安放货品不成问题,见那弟子候着不走,虑及正平手中也积压了一堆院务,每多一份物品便多耗一份心力,早早领来也为他减轻负担,便安排了手边事宜随那弟子离开。

  进了书院,那传信弟子径直带她去了库房,早有四人相候,将物品一件件开箱给她验看,点算清楚,封箱装车,道正平师父正督工正殿修葺粉刷,无暇当面交付,云眷师父在支取册子上签字便可。云眷仔细核对无误后便签字支取,那几名弟子帮忙推车送到别院。

  入别院库房后,云眷着弟子将物品分门别类摆放在货架或储物柜中,重新列写了清单,核对无误后拿清单出了库房。

  因此时书院修整大致完毕,只余下些细枝末节,工匠也走了一部分,眼见离当日规定的弟子返院日期尚早,有的授剑师父便带弟子外出游历,别院中人不全,只将库房锁好以备来日支取之便。回了剑阁重新造册,将清单抄录在册子上,另在册子后列出支取名目。

  这日,云眷忙完案头事务,后颈微觉酸麻,便吹熄了灯火出去散步,临走时关上阁门。抚着后颈,信步而走,听得有歌声伴着流水随着夜风隐隐传来,好奇之下寻声而去。转过了弯,歌声越发清亮了些,耳听得“......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云眷驻足,默默而听。

  “......与尔同销万古愁。”愁字悠悠上扬,似入云霄,遇风而散,渐渐远去,再不复闻。再候了一些时候,无乐声复起,想是歌者乏了。云眷转身回剑阁,行了一段,见右手边一间屋舍双门大开,有穿堂风吹过,抬头看匾额才发现自己到了尚武堂前。

  堂中明亮,与屋门相对的北书案立着一只小小烛架,烛架比书案高了尺余,燃着数支蜡烛,将书案照得甚为亮堂。案上伏着的人察觉有人,抬起头来,云眷就着烛火看得分明,是郁盛。

  “云眷师父所为何来?”郁盛只微抬了头询问,仍端坐不动。

  云眷淡然道:“偶尔路过。”顿了一顿又问:“你那些机括图全部追回没有?”

  郁盛点点头,似是笑了一笑,道:“全部追回,已无后患。”

  “我一直有一事不明:单文光抄袭机括图是在众目睽睽下被抓个正着,且你们当时便已搜他住处,收回他手中所有图纸。我告诫他道歉悔过是在此事两月之后,为何对你们影响深重?”

  郁盛站起身,将手边纸张规整一处,眉头轻皱,避开云眷目光,冷声道:“云眷师父规劝他虽然时隔两月,但在整个事件链条上却是极为重要的一环,他听了你的话若再生不轨之心......”

  “他手中图纸被截下拿走,住处被你们翻过,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何况事发之后你们必定防范周密,他于此事还有何不轨之能?”

  “可是师父你又何必为他强出头?这般多管闲事,不得不叫人多思。”语声冷淡,满含嘲讽之意。

  云眷淡淡一笑,道:“我本就是这般爱多管闲事,你难道不知?当年你孑然一身急需一份洒扫差事糊口我便多管闲事求了清萧师兄,那时你为何不曾挑剔?我当日对你、之前对单文光,虽事由不同,但是爱护弟子之心全无二致。你言行若此,说穿了不过是为了昔日功课一事我未将你与众弟子区别对待而耿耿于怀。”冷冷看他一眼,续道:“为人师者,弟子同错,便当同罚,我既做了,便不后悔。你既说机括图一事已无后患,那以后也与我无关。今日之后,我与你断绝师生情义,以后即使狭路相逢也形同陌路,你不算忘师恩,我也不算负弟子之谊。”

  郁盛一愣,继而笑道:“郁盛数日内便要离开,师父教诲,郁盛记着便是。”

  云眷再不多言,转头向剑阁而去。郁盛吹熄灯烛,关好堂门,随在她身后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