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忧黎眷>第51章 口舌招尤

  转眼春至,因弟子越来越多,云眷也排了课业,讲授算经。这日,拿到弟子名单,郁盛之名也在其中。数月不见,偶尔听闻他长于机关术,在尚武堂中已崭露头角。云眷忆起去岁那个孤灯下的拘谨少年,心中好奇,不知他如今是何种形容。

  第一堂时,弟子十来其九,唯缺郁盛。云眷询问情由,众人皆道不知。过了几日,第二堂时,郁盛来虽来了,却是迟了一刻,蹑手蹑脚而进,课业完毕后随众人一同离开。云眷知他境况困顿、琐事缠身,如此情形或有情可原,但是迟到、不到未有只言片语解释或告罪,心中微微不喜。

  待到第三堂时,云眷随手翻阅众人交上的功课,看到郁盛那份时心中微怒。郁盛之字便如其人,笔画轻轻淡淡,字体小巧,虽不甚美却是通篇整齐。手中这份功课字体便如利剑出鞘,透着一种桀骜不驯之气,毫无圆润之感,且字体大了足有一倍,显是他人代笔。

  当下扬声问道:“在座众弟子功课可有谁请人代笔?”众弟子有的看看他人,有的轻轻摇头。云眷淡淡道:“若有请人代笔者,课业完毕后留下。”开始授课,不再提此事。

  课业完毕,云眷不似往常一般先走,端坐案边候着。众弟子揖别,陆续散了。眼见郁盛随着人群散去,云眷心中大怒,沉声道:“郁盛留下。”

  郁盛停脚转身,来到云眷面前,道:“师父有何吩咐?”

  云眷拿出功课,递到他面前,淡淡问道:“这是何人所写?”

  郁盛面不改色,道:“是弟子所写。”

  “亲笔所写?”

  “是。”

  云眷指指案上笔墨,道:“写来看看。”

  郁盛愣了愣,硬起头皮执笔写了几个字,他字体本小巧清秀,此时硬作出疏狂桀骜之气显得不伦不类,终于写不下去。

  云眷冷声道:“你怎么说?”

  郁盛沉默片刻,叹口气道:“弟子是找人代笔,师父若不满意,弟子可以再交一份功课。”

  云眷坐回座位,收拾案上书卷,冷冷道:“不必了,这次功课只当做你没交吧。”

  “师父,弟子这门功课考绩......”

  “不到与迟到按学规来扣,最后该是多少便是多少。”

  郁盛闻言微微蹙眉,低声道:“师父,饶过弟子这一次吧。”

  云眷看看门外探头探脑的几人,压住怒火,淡淡道:“我给过你机会,可你一再诓我,全无诚恳之意,不必多言,你退下吧。”

  郁盛见她态度坚决执拗,想到素日同窗间提及她面冷心狠、不讲情面,心知事情难以转圜,背好书囊,无言离开。云眷理好书卷,心中失望,对着空荡荡的课室皱眉默然。

  一年之后,郁盛在别院声名鹊起,等闲弟子已是难以望其项背,若单论机关术之精,放眼整个别院亦是少有人及。

  一日夕食过后,云眷与清萧、云锐茶叙。云锐道:“听说了没?尚武堂中出了件大事。”云清二人对视一眼,问道:“何事?”

  “单文光偷绘郁盛的机括图被抓个正着,眼下广涵正思量如何处置。”二人皆是一愣,云眷问道:“什么机括图?”清萧道:“确定是他?”

  云锐看向云眷,道:“就是郁盛最近设计的连珠弩,按下机括后连发一十二箭,只需准头,不依赖膂力。”又看看清萧,摇头道:“如何处置还未有定论,但是他临摹机括图在众目睽睽下被逮个正着,断然抵赖不得。昨日我只听广涵提了一句,勒令单文光交出全部机括图,恐怕......还要将他逐出尚武堂,不过尚未定论。广涵说如何惩罚、去留与否全部交由郁盛决断。”

  云眷端了一杯茶,刚送至口边,闻言停住,皱眉道:“怎能如此!自古至今,从未听闻县太爷不审案不决断、反将嫌犯交由被害人处置的道理。”

  清萧冷哼一声,愤然道:“最近两年明月峰论剑,每次广涵及门下弟子都大出风头,唯有机关术这一块尚是空白。郁盛在机关术上颇有天分,算是个奇才,广涵还不百般笼络?我有亲传弟子在堂中,偶尔跟我抱怨几句,只说这郁盛......当日在我那处闲阁洒扫时,他恭顺谦谨,沉默寡言,如今听弟子们提及,很难相信如今的郁盛便是当日之人。”

  云锐不屑道:“他是装作那副样子也说不定啊,看他如今这目中无人之状,不愧是广涵的亲传弟子......”

  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云眷笑道:“人不可貌相,清萧师兄忘了薛公子么?江湖盛传其杀人如麻,犹如鬼魅,咱们见了方知流言不足采信。郁盛在师兄处认真洒扫,必是感念师兄照顾,现今或许只是气得狠了吧?”

  清萧缓缓点头,道:“师妹你有所不知,传言江湖上一位门主看中了他设计的连珠弩,要求他卖断给自家。他见奇货可居,便要了高价,详绘机括图。现下买主还未取货,若从自己手中流出,恐怕是惹下了一派之怒。”

  清云二人离开后,云眷在书架上翻出一只木盒,盒中放了两枚手章,均是石质手刻,一枚刻了云眷二字,一枚刻了允可二字,式样甚为古朴。看着这两枚石刻,云眷忆起一段往事。

  去年岁末某日,用完夕食回剑阁,一名少年候在门外,见云眷回来,含笑唤道:“云眷师父!”

  看他特意等在此处,云眷笑问:“你认识我?”

  那少年腼腆一笑:“您是这儿的授业师父,我怎能不认得?”

  云眷淡淡一笑道:“找我何事?”

  少年脸微微红了红,从怀中掏出一只木盒,打开盒盖,递到面前。

  盒中是一枚石刻,平的那面刻着“云眷”二字,显是专为自己而做。云眷看石头质地很是寻常,乃是私章手印中最常见的一种,便先放了一半心,将石头放入盒中,负手淡淡而笑:“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姓甚名谁?寻我何事?”

  “弟子单文光,想拜您为师,请云眷师父收下弟子。”那少年敛衣拱手,恭敬行了一礼。

  云眷一愣,道:“我虽授艺业,却从不收徒,你还是另择明师吧。”

  “云眷师父为何不收弟子?是嫌弟子资质粗陋么?”

  云眷轻轻摇头,道:“我这话并非骗你,你若不信尽可去打听,我当真并无入室弟子。你我素不相识,我骗你何用?何况要做入门弟子,需要参加年末大试,你若资质甚佳,不愁拜不到名师。”

  单文光见她言辞诚恳,知道所言非虚,将木盒捧在手中,道:“既是如此,弟子便不打扰师父了,但是这枚石刻还请师父收下。”

  云眷道了谢,问明他日常所在,收了木盒。单文光见她问自己去处,以为她心中默许,不由得甚喜,告辞离开。

  过了三日,夕食之前,单文光正在书室练字,有同窗道云眷师父寻他,忙放下书去了。云眷正在书架旁翻书,见他来,示意他坐下,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需要你帮忙,你......”

  单文光未等她说完,忙不迭点头,道:“师父客气了,有事吩咐弟子便是。”

  云眷笑道:“找你帮忙,吩咐却不敢当。”打开提盒,取出一块石料,一张纸,纸上写了“允可”二字。道:“我看你手章刻得极好,想烦劳你照着我的字体再为我刻一枚,如何?”见他发愣不语,续道:“我把谢礼一并带来了,你看看。”打开提盒隔层,取出一只竹编小篮,笑道:“这是太白楼的荷叶鸡和八宝酱鸭,算作谢礼吧。”

  单文光忙忙站起推辞:“弟子不敢当。”他本以为拜师之事有了眉目,未料云眷开口之事与这全然无关,心中颇觉失望。

  云眷笑道:“我与你非亲非故,怎能如此冒昧差使?若你不收这谢礼,我也不敢烦劳你了。”

  单文光忙道了谢,取过竹篮,又听云眷道:“左右是我自己用,也不急,你何时有空何时再做,做好后我再谢你。”“实在不敢当,师父如此,可是折煞弟子了。”云眷见他拘谨,也不多言,转头去了。

  过了十余日单文光便将刻好的私印送了来,云眷未料他如此之快,手边刚好有大门送来的一篮冻葡萄,便借花献佛。单文光推辞不过,拎上葡萄道谢离开。

  第二日在协助安无师父整理账册时,云眷便将刻有“允可”的私章派上了用场,往日一遍遍一张张手签,今日快了许多。安无掌一院事务有私印不在话下,其他众人也各有手章私印,平日支取份例、签发考绩考语等私印用处甚广,云眷总不满意刻工,故而唯她一枚印章也无。现下安无见她那块印章印出来的字少了一般印章的边框,与她平日所写别无二致,不禁摇头笑她死心眼终于开窍、小聪明终于派上了用场。

  年末大试,单文光虽报上名去,但是文采武功均不出众,未被收入哪位门下。当时见他一脸沮丧,云眷心中也代他难过,后来听说他在尚武堂中常为大家做些石刻裱糊之类,如鱼得水,倒也为他喜欢。

  此时看着这两枚手章,心中甚是感慨,想到那个斯文腼腆的少年,未张口脸先红,真的是他抄窃么?

  第二日近午时,云眷出了剑阁,过了回廊,到了一处书室外。思量一会,推门而入,书室中有三名弟子,单文光也在其中,云眷朝门外扬扬下巴,当先离开。

  凭栏远望,蓝天上几片白云,流转来去,随风而聚,又随风而散。身后响起脚步声,云眷也不回头,淡淡问道:“你可知我寻你何事?”

  “弟子不知,请师父明示。”

  云眷回头,见他仍是一副腼腆之态,夹杂着两分不安,问道:“那件事可是真的?”

  “弟子不知是哪件?请师父明示。”

  云眷皱眉不语,只看着他。

  单文光垂头道:“师父是说郁师兄之事么?是......真的。”

  “缘由?为何如此?”

  “因为......一时起了贪念。弟子喜欢动手做些小玩意,可是手印私章刻多了也没什么趣味,能动的东西除了靠磁石便是靠机括,我想学,没人教我,所以我......”

  云眷冲口道:“所以你起了贪念,所以你觊觎他人之物,所以你不告而取?!”眼见单文光垂头双手抓紧了衣襟,缓了缓语气,道:“广涵师父可说了如何处罚你?”

  “未曾,只叫我待在别院,不许私自离开,弟子......委实知道错了。”

  “你我虽无师徒情分,但你曾有拜我为师之心,现下我有一言,你可愿听?”

  “弟子洗耳恭听。”

  “第一,无论你临摹了多少,尽数交出,公开焚毁,不许私藏;第二,向广涵师父和郁师兄负荆请罪,态度须诚,保证绝不再犯。这两条你可愿意去做?”

  “弟子愿意,当日......当日他们看到我临摹机括图后便已将我手中稿件尽数毁去,后来......郁师兄带了几人搜遍我住处,真的再没有了。”

  云眷见他直视自己双目,眼中满是坦荡之意,料想他所言非虚,长叹了一口气,问道:“如此甚好,吃一堑且长一智吧,以后不可再起贪念。你可还想留在堂中?”

  单文光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想,弟子读书练剑都不成,就做这些小玩意还拿手些。”

  “既然你想留在堂中,我去为你求情。只要你真心悔过绝不再犯,料想他们应不致赶尽杀绝。”

  单文光闻言大喜过望,躬身行礼,道:“谢谢云眷师父,师父厚爱,弟子无以为报。”

  云眷笑笑,道:“我无需你报答,你为我做手章,我一直记着你的好处。以后好自为之。”

  回到剑阁,正寻思如何向广涵求情,忽听到急促敲门声,以为是哪位同门,开门一看,是郁盛同另一名弟子。自那次教习完课业后至今已有年余,云眷只偶尔远远见过他两次,却从未照面,孰料今日相见连礼数也免了。开口问道:“你所为何来?”

  “云眷师父你可曾见过单文光?你与他说了什么?”郁盛声色皆厉,已是十分无理。

  “我只是让他交出抄窃之物,负荆请罪。”

  “师父你可知道你这么做有何不妥?他若私藏不交,私相授受,由他人流传出去如何是好?”

  “你不是已经毁去了手稿且抄过他的住处了么?此事距今已有两月,他若有私藏,这两月之中他便不会私相授受么?”

  “这位臧师弟也怀疑他曾抄了自己的手稿,云眷师父,此事与你并无关联,你何必横加干涉?”

  “他曾帮我刻了两枚手章,想必你知道。我虽对他存了回护之心,但并非帮他文过饰非,而是希望他在交还抄窃之物、真心悔改后能被罚得轻些。”

  郁、臧二人对视一眼,不发一言,起身离去。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广涵的怒斥之声:“云眷,你这是何意?”

  云眷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问道:“广涵师姐,寻我何事?”

  广涵紧握剑柄,指节发白,道:“你为何插手我尚武堂之事?”

  云眷想了想,皱眉道:“师姐是指单文光?”

  “不错,他虽非我门下,但他在尚武堂中我便有权处置他。他并非你门下弟子,我要如何处置与你何干?他犯下大错,若不严惩,如何平息......如何平息众怒?”

  “是如何平息郁盛之怒才对吧?”云锐踱步进来,讥讽中带了三分笑意,转头道:“云眷师妹,安无师父在找今年三月别院廊桥修葺的工匠名单、费用、用料明细册子,你若不去,恐怕他要把整间书室翻过来了。”

  云眷应了,道马上便去,从旁边书架上拿了一卷物事,走过广涵身边时道:“广涵师姐,今日我见单文光只提两点:把不该要的还回去,向你请罪。仅此而已,若是一定要将我视为罪魁,我也无言可辩。”言毕,随云锐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