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忧黎眷>第23章 有故人归

  柳父看她神情恭顺淡然一如往昔,虽无欢欣但也无不喜,想着毕竟是女儿家心思,还是改日让妻子过问为好。何况崔家若不满意,自己再情愿也是无用,便未开口相询。

  柳洑回房卸了钗饰,心中惴惴,怕母亲问起时自己答不出满意说辞,也不敢露面,只让柳儿将母亲饰物送还,自在小书房看书避静,候着崔府回复。

  又过了两日,崔家回了一封书信。柳父读完信叹道:“崔公子忽患心疾,正延医问药。崔大人信中对你颇为赞许,他处事向来磊落,儿子病了也不相瞒,只说待他痊愈之后再议此事......”

  柳洑听完松了口气,心中暗暗感激。略问了两句,道是崔公子那日离开柳家后与同窗好友相约去了郊外驰马,因天寒风大,风邪入体,侵了心脉,需静养一些时日。柳父见崔父信中言辞恳切,对自家颇有接纳之意,便着人备了些药材补品,上门回访探望不提。

  转眼年节将毕,柳婶与柳儿照例备好衣食。到了山脚下,柳洑背好行李,与柳叔父女道别。路仍是不长,想想前两个年节四叔都备下酒食让自己带回书院,今年四叔不在,父母亲因有珺儿要照顾,也无闲暇。去年自己还是华衣盛饰,未等上山先遇故人,山路似乎也格外好走些。今年自己衣衫简素、妆容浅淡......就连心,也是前所未有的落寞。

  回了居所便着手洒扫,多日无人居住,室中已是积了一层灰,倒不愁无事可做。将衣衫用物理好,看到自己带回来的雪花糖、龙须酥,怎么也提不起兴致。还记得两年前刚回书院葛师兄便邀约众人,同窗十人一个不少,推杯换盏,好不快活。如今楚华章已去,自己又因曲溯之事见怪于同门,书院声望日盛,去年招了不少新弟子,葛师兄主理同散堂分身乏术,更见寥落了。

  眼看自己居所窗明几净,净了手,将自己行囊中的小食挑了几样尚明靥素日爱吃的装好送去,未料她尚未回书院。好在天气寒冷放得住,将吃的收好等她回来。因课业未开,颇有闲暇,每日便磨墨练字,颇有静心安神之效。

  某日,已近酉时,夕阳虽未落,天光已渐暗,练字太过伤神,柳洑将纸笔归在一处,正要出去,门被轻轻叩响、推开,尚明靥蹦蹦跳跳进来。柳洑颇为惊喜,便问她何时回的书院,年节过得如何。尚明靥笑道:“且不忙着回答,今日我与你一同去用夕食可好?咱们边吃边叙。”

  柳洑披好外裳,与她一同去了膳堂。

  放好夕食,尚明靥打开随身锦袋,取出一盒风腌小菜佐餐。灯火映照下,柳洑见她笑意满面,染得眉梢眼角一团喜气,便问道:“可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

  尚明靥略显惊讶,伸手抚着面颊道:“有这么明显么?”柳洑摇了摇头,皱眉道:“也不太明显,我若闭上眼睛就看不到你满脸喜色了。”尚明靥知她打趣自己,稳了稳心神,低声道:“年节时我与孙师兄订了亲。”

  柳洑闻言也代她喜欢,问道:“那有没有定下何时成亲?”

  尚明靥垂头浅笑,双颊晕红,轻轻道:“定了明年九月十六。年后孙家伯父伯母去拜望族中长者,恰在一地,便到了我家中,与我爹娘商定下婚事。剩下的就是那些繁文缛节,三书六礼一样不少。”

  柳洑听她娓娓道来,但觉一切顺利,未来可期,心中颇为她喜欢,道:“此处无酒,我便以这碗白粥代酒相贺,愿你与孙师兄俪影成双,共偕白首。”二人因性情相投,向来熟不拘礼,平日玩笑惯了,此时尚明靥见她如此郑重诚恳,心下感动,捧起粥碗喝了一大口,笑道:“借你吉言。”

  两人边用夕食边聊,早不顾忌什么食不言的规矩。柳洑喝着粥吃着小菜,听尚明靥讲以后的新居格局,锦被和床帐选哪种颜色、绣何花样,妆镜要什么样式、有几处暗格,画眉是用青雀头黛还是铜黛,面上敷牡丹粉还是茉莉粉。

  柳洑看她边说边比划,虽灯火黯淡,仍可见她双颊微微泛红,顾盼生辉。直听她讲到书房放一只瓷缸养几尾游鱼,突然一声轻呼,尚明靥不禁停下,奇怪道:“怎么了?”

  柳洑面现惭愧之色,慢吞吞道:“你送我的那缸鱼在安无师父那里,年前我回家就托付给了他,一直忘了没有取回......”吐了吐舌头,皱眉道:“明日,明日我一定去讨回来。”

  未料尚明靥愣了片刻,眼神闪烁,讪讪笑道:“其实那缸鱼不是我送的,是......你同窗的那位曲师弟送的。”

  事出意料之外,但仔细想想却在情理之中。尚明靥天性活泼洒脱,一向不爱在花草摆设上用心,往日去她居所就见过她养死了一盆白牡丹、一尾锦鲤、两只山雀,只是不曾想那缸鱼竟是出自曲溯之手。

  尚明靥见她不言不语,只低着头喝粥,轻轻道:“其实我本不识得他,去年突然有一日他在扶芳园外等我,说与你是同门,但是惹恼了你,那缸鱼便是向你赔罪的。他能说出葛柏风的言行样貌,说出他在同散堂,说出宣予、何幼瑆......不是同窗相熟之人决计做不到。况且,孙师兄说能看出他言辞恳切且对你用情至深,我......”她舔了舔嘴唇,看看柳洑脸色,轻轻续道:“我就帮他骗了你一回。”

  见柳洑眼神发直,伸手在她面前晃晃,道:“你别生我气啊,我只是见你总是独来独往,想想也是个好机会,所以我就......你若不喜欢以后我不帮他就是了。”

  柳洑回神,托腮道:“我怎么会生你气,只是同窗间撕破了脸面,我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不过,我向来独来独往,也习惯了。”尚明靥听她语气说不出的落寞,道:“大家同窗数载便如手足一般,哪有生真气的?你与我同年,只比我小了数月,咱们这个年纪,若非来书院求学早就许亲了,你没想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么?”

  见柳洑摇头,不禁又急又气:“那怎么可以!女儿家始终要嫁人的,我看那曲师弟斯文有礼,俊秀儒雅,与你很是般配。送你鱼后不久我偶遇葛柏风,略略打听了两句。他说曲师弟为人热心仗义,且课业颇佳,极是难得。”

  眼见膳堂中人慢慢散去,尚明靥先交回碗盏,拉着柳洑回扶芳园,一路絮叨:“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真要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定下终身么?你我比一般闺阁女儿家多读几年书,难道还读不来一份洒脱自在?自己走的路,就是要自己选才好。孙师兄常说他父母伉俪情深,这次他双亲去我家拜访,即使在饭桌上推杯换盏,孙家伯父也不忘给伯母布菜,天晚为她加衣。爹爹与娘亲直道我选孙师兄选得好,许给这样的人家必定不错的。”柳洑由着她扯着自己袖子走,垂头静听。

  进了扶芳园,到了分叉路口,尚明靥语重心长道:“柳师妹,你好好考虑下曲师弟,你人美心善,值得人真心喜欢。”柳洑微笑点头,与她作别。

  第二日申时,柳洑挑了安无师父闲散的饮茶时间,陪着笑脸去讨鱼钵。安无见惯了她规矩严肃之状,见她陪起笑脸顿时觉得怪异之极,极有皮笑肉不笑之感。当下假装板起脸重申了书院规矩,勉励她勤奋向学,不可玩物丧志。看她一扫过去的满脸冷意,既惊讶又茫然地望着自己,暗地里险些笑破肚皮。

  自年后开始,书院中课业便少了许多,弟子专事习剑,古礼、算经、尔雅诸释已不再涉及。自来外门弟子得授七套剑法,凌云、御风、覆水乃是入门剑法,已全部授完,自此开始习练落木、归谷、逍遥、南华。其中落木与归谷两套剑法精妙但变化少,柳洑天资虽不甚佳但也很快颇有模样,逍遥、南华两套剑法均为一十九式,招式虽简但却变化万端,授剑师父只授了基本招式,其余凭弟子天份自行推演。

  四套剑法师父几个月便授完,这几月中只有师父授剑时大家同聚一堂,曲溯或萎靡不振或神色乖戾,众位同窗对他甚是照顾,一句半句重话也不计较,反而对柳洑颇有怨言。

  柳洑无法,只好在师父授剑时专心听师父讲授,授剑完毕若不轮值便火速离去,便是习剑也尽量寻书院中僻静角落,若遇同门便远远避开。

  如此一日日过,柳洑白日习剑,累了或寻两卷书看,或在书院中游荡,或干脆找邱不得聊天,倒也自在。她习武无甚天份,好在记性颇佳,能够记住要领,每旬授剑师父将大家集中到一处查验进度,使出浑身解数倒也能让师父少训几句。待到几套剑法招式纯熟,已是秋初时分。

  一日,书院休沐,因前一晚练剑晚了,今日无事,便索性赖床不起,连朝食也不用,只静静歪在床上,听着窗外微风、笑语、雅乐,倒也安然自在。

  忽地有人轻轻叩门,一个陌生女声问道:“柳洑可在?”柳洑忙披衣出门,那名女弟子道:“园外有位师兄在等候,请你出去相见。”柳洑道了谢,心中微讶,同窗从无人来此寻她,除同窗外,邱不得、储千松等诗书朋友更无可能。怕人等得急了,随意束了头发,披了一件外裳出去。

  出了扶芳园,游目四顾,门外偶有人来去,但并不相识,只有数十步外西首树下一人静静而立,一袭青衣,一头墨发,仰望枝头秋叶。远处蓝天白云,眼前枯树黄叶,生生将他衬成一竿碧绿修竹。

  柳洑走到两丈外便停住。听到脚踩落叶声,宣予慢慢回头,只见柳洑发未全束,随意用竹簪挽住,不施脂粉,着一件缥色外裳,仰头望着枯树,容色清冷,一如往昔。淡淡笑道:“一载未见,无恙否?”

  柳洑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又漫不经心点点头,仍是望着枯枝败叶,语声闷闷的:“你回来做什么?一会去哪儿?”

  “回来......看看。顺便约了柏风,在堂中谈些事情。”

  “哦,走吧,我送你去。”柳洑说完转身便走,宣予笑笑,紧走两步与她并肩而行。一路上问起她饮食起居、读书习剑,柳洑或是点头或是摇头,只快步向前或别过脸去看看风景。刚踏上回廊,远远便看到葛柏风已到了同散堂门口,葛柏风见他二人来,停步等待。柳洑见此情景,抬了抬下巴,道:“葛师兄在那等你,我走了。”说罢扭头便走。

  只听得宣予在背后问:“你怎么回事?连个正脸都不给?”

  柳洑回头侧脸怒目而视,道:“未曾净面漱口挽发梳妆就被你拘了来,怕你觉得我大不敬啊,我回去面壁思过。下次烦请你提前知会一声,我斋戒沐浴焚香祝祷后你再来。”摆摆手快步离去,再不回头。

  葛柏风远远望见这一幕,虽听不到柳洑话语,但见宣予沿着回廊而来,脸上无奈、好笑、郁闷等诸般神情走马灯般变幻,似乎心境比这回廊还要曲折三分,不由在心底暗笑。

  二人谈毕,看看沙漏已近午时,葛柏风便道去山脚同饮一杯。书院每日只供应朝夕两食以示清简,但时值太平盛世,山下酒家几乎全是每日朝午晚三餐,尤其近年来宵禁不严,茶楼酒肆彻夜灯火通明也是常见。

  出了同散堂,葛柏风想了想道:“柳师妹想必还在住处,不如叫她一起?”宣予愣了愣,淡淡一笑,带了几分无奈,摇头道:“她今日似乎心绪不佳,改日吧,来日方长。”

  行至不簪亭处,忽听得身后远远传来两声:“宣师兄,宣师兄!”二人转头看去,只见何幼瑆衣袂飘扬,飞奔而来,离得近了方放缓脚步慢行。她身着鹅黄色外裳,被这犹如水洗过的碧空衬得格外娇嫩,加之肤色白皙,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少女青春年华特有的柔媚。

  葛柏风冷冷横了一眼,朗声道:“我去山门那处等你,还有事同你说,你快些过来。”

  宣予颔首,转头淡淡问道:“有事”

  葛柏风候了盏茶功夫,只见宣予步履轻快,嘴角微含笑意,似是了了一桩心事,不禁笑道:“辞利索了?”宣予但笑不语。二人本是旧识,又曾在同散堂共事两载,向来熟不拘礼,在山下酒家痛饮一番方各自回转。

  这之后,宣予常有书信寄来,或道孤灯如豆独对秋雨,或言千山万径银装素裹,或绘繁花碧草烟雨飘飞。柳洑看手中信件每月一封,写信之人不变,信件发出之地却每每不同。知他无定居之处,辛苦奔波,长日辗转,便不去回复,只在心底祝祷平安。

  在收到第七封信后,忧黎书院已是莺飞草长,桃红柳绿。家中双亲康健,诸事安定,自去年正月见过崔公子后父母便不再安排,只一心盼着他痊愈。柳洑知道待到莲盛之日便是自己离去之时,无论今后去向如何,再不会有如今这份逍遥自在,愈发珍惜眼前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