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忧黎眷>第20章 思心徘徊

  此后仍是一日日过去,每次课业结束,曲溯总是紧随身后,满面歉疚之色,但被柳洑双眼冷冷一扫又沉默走开。

  转眼秋至,天气渐凉,枯叶随风而落,书院中满地金黄。一日,师父授完剑,众人离去,留下葛柏风与柳洑擦洗剑室,整理排架兵栏。柳洑边擦拭兵器边笑道:“葛师兄你如今做了同散堂执务还有时间做这琐碎功夫,令人好生佩服。”

  葛柏风叹了口气,停了停手,笑道:“如今故人已去,之前的几位师兄弟也已离开,那个讨厌的何幼瑆也不在。前几日招了几位新人,因要祭拜忧黎祖师,堂中会忙一些,要不要回来帮我打理内务?你若来了,堂中只有你一位师姐,同年的师兄弟让着,新来的师弟师妹捧着,再无人敢给你气受。如何?”

  柳洑闻言笑出声来,道:“葛师兄你怎么一副山大王的架势?其实在同散堂时师兄弟们都挺好,明靥、小朱师兄、宣师兄、储师兄......包括程师兄,只是后来......可惜了。就算何幼瑆处事让人讨厌,也不过是因为入了情障,我......也没什么好怪她。”

  葛柏风点点头,将兵器摆上排架,又叹道:“说到入情障又岂止她一人。还记不记得唐薛?”柳洑停下手,诧异抬头,问道:“当然记得,他......出事了?”

  葛柏风嗤之以鼻:“他那性子,跋扈阴柔,往死里得罪人,不出事反倒奇怪了。还记得一年前他和宣师兄的赌约么?”柳洑愤愤道:“如何不记得,赛前偷题,输又输不起。按照赌约本来要去同散堂洒扫一月,结果翻脸不认帐,一日也未去过,又下重手伤了程师兄。亏他还是世家子弟,行事下作,卑鄙无耻。要不是他,程师兄也不会被逐出书院。”

  葛柏风哈哈大笑:“我头次见师妹你如此不留口德,不过卑鄙无耻这四字考语形容他实在名副其实。前几日朱师兄回来约我喝酒,我才知道唐薛已被逐出唐家,形同丧家之犬。”

  柳洑听到此处不禁大惊,忙问缘由。葛柏风道:“那种世家大族,妻妾间争风吃醋,儿女互相算计也是常见。”见柳洑听得专注,便细说因由:传言有一官家小姐对他倾心不已,唐薛不喜,一直敷衍。唐父见对方财雄势大,急于攀亲。母亲唐薛氏本出身大族,因母族日渐没落,家中妾室得宠,为保自己地位,也迫着唐薛结亲。唐薛自幼受管束甚严,这次父母联手,自然不敢违逆。而他早与家中一位婢女有情,无巧不巧,私会之时恰被未来泰山撞个正着。那位大人一气之下抓了二人去见唐家父母,念着女儿对他情深一片,道只要唐薛亲手打死那婢女,此事便算揭过。哪知唐薛死活不肯,苦苦哀求。他那老泰山一怒之下退掉婚约,还要求唐父亲笔写下请退书,书中道明原委,错在己方,不堪匹配官家小姐,自请退婚云云。因忌惮对方财雄势大,又是个睚眦必报的脾气,唐父不敢不从,为平对方之怒,生生打死那婢女后将唐薛逐出唐家,生不进家族,死不入宗祠。

  柳洑诧异道:“毕竟是亲生儿子,这么舍得?”

  葛柏风摇了摇头,冷笑道:“这种世家大族,体面利益远比骨肉亲情重要,何况唐家儿子又不止唐薛一个。你可知那次考较武三题时,他明明短于算经为何还要强行参试?”

  “为何?”

  “唐父逼迫呗。唐薛琴棋书画样样不差,偏生算数太差。唐父能将唐家发扬光大,固然是因娶了唐薛之母、得岳家扶持之故,他手中算盘却也功不可没,又如何受得了自己有一个连看账本都费劲的儿子?何况这些世家大族,总有些不为人知的阴私,唐薛那性子,被人算计也不无可能。据说被打死的那婢女,美貌倒在其次,性情却是一等一的温柔,可惜了......”

  柳洑本觉唐薛可恶,听到此处心中却已有些明白,不仅喃喃道:“如此看来,唐薛自有其可怜之处。父母恩情若用来胁恩示惠,何尝不是另一重情障。”停下手中活计,想了想问道:“葛师兄你说若楚师兄不离开书院,会不会有一日也如唐薛一般?”

  葛柏风闻言拍拍自己脑门,道:“看我这记性,你若不提我还真忘了。”眼见剑室并无旁人,从怀中取出一封厚厚的书信,翻了翻信笺,抽出一张绘着柳叶图案的交到柳洑手中,柳洑看那信封上正是楚华章笔迹。

  “楚师弟怕几封齐至过于惹眼,容易连累大家,便将几封书信装在一起,托了曲师弟的家人与家书寒衣一并寄送过来。”顿了一顿道:“楚师弟有离去之意曲师弟最先知情,恰逢曲师弟接到家书,祖父病重,他便与楚师弟商议,趁着回家侍奉祖父为楚师弟安排了去处。若不是楚师弟询问风土人情,我和庄连两位根本不会知道他有离去之意,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他离去前并未透漏具体去处,只说计划周全,有一位至交好友做接应,让我们放心。只有我们真的不知道,他才安全。我们送他向北本就是障眼法,若是师长问责,我们顶不住说了可以免罚。若是恰好有人见到,师长也会深信不疑。”

  柳洑回忆数月之前,曲溯确实告假近月。因他告假在前、楚华章逃逸在后,更有自己几人吃了顿离别酒转移他人视线,所以曲氏罪魁、楚家祸首才能配合得天衣无缝,想到此处,不禁欣慰。

  二人将各处擦拭干净,兵器摆放整齐,离开剑室后分手而行。眼见阳光正好,柳洑在林中寻了一处僻静所在看楚华章手书。

  “柳师妹妆次:余离院次日便致书家中,道明原委,诺三载即归。风霜雪雨,余所乐也,与人无尤。求严父勿责家中慈母与书院师长同窗。余自离书院以来,亲历江海、数蹈名山,叹风物之繁盛,感岁月之静好,宛若重生。希师妹一朝脱却樊笼,复返自然,愚兄慰矣。”

  柳洑看完,半是欢喜半是感慨,喃喃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我,可以么?”

  “如何不可以?”

  柳洑回头,见是曲溯,起身便欲离开。曲溯怯怯伸手,拉住她衣袖,轻轻道:“你......还在生我气么?”柳洑用力挥手甩开,转身就走。

  曲溯上前两步,再紧紧拉住她衣袖,低声道:“我知道自己错了,我好生后悔。楚师兄说过你身不由己,和他同病相怜。他要我等一等,不要逼你太甚。我见你一向自持,惜言如金,从不与哪位师兄弟过多来往,所以得知你在拒绝我后又与年轻男子单独对饮,当时我脑中一片空白,狂怒之下伤了你颜面。圣贤之书,我......白读了。不过你信我,我宁愿自己死一千次一万次,也绝不愿你有半分不快,更不会伤你分毫。”语调中满是惶恐之意,说到后来,已是哽咽难言。

  柳洑虽一向心肠刚硬,却最见不得男儿垂泪。见他诚心道歉,口气便也软了几分,道:“我与宣师兄......宣师兄一向视我为君子交,与我言语并无半分逾矩。因自小读书,我从未像闺阁女儿一般有手帕交,甚至从未有过好友。在书院中谈得来的朋友除了一位尚师姐,便只有这位宣师兄。那日你大闹一场,宣师兄似乎颇有怪罪之意,我......”心中感伤,不愿多言。

  曲溯见她说了这许多话,只道她向自己解释,或许对自己有一丝心动?不由点头道:“我明白,若有机会,我当面向他赔罪可好?只要你不生我气,要我怎么样都可以。”

  柳洑看他如此情状,知他心意甚诚,不忍过多苛责,叹口气道:“曲师弟,我能要你如何?只要你......”

  “我说过不要叫我师弟,我不想做你师弟。我想......”

  柳洑眼神骤然凌厉,冷声道:“你想如何与我无关。我与你,除了同门之谊再无其它。”说罢拂袖而去。曲溯见她如此决绝,又是疑惑又是伤心,只觉胸口如撕裂般疼痛,便是浅浅的一呼一吸也如碎心之痛、彻骨之伤。

  柳洑自离开同散堂后时间闲暇了不少,若无课业便待在住处看几卷书、写几笔字,偶尔取出从同散堂带回的粗麻铺在桌上,用那两只秃笔乱画一通。

  一日,完成课业后闲来无事便在居处信手涂鸦,她本就不擅丹青,这一失章法更是杂乱难以入眼。不多时,一沓纸上全是墨团,字不成字,画不成画,思绪杂乱,心情也如这墨团一般糟到了极处,索性扔下画笔,信步而去。

  出了扶芳园,沿路向前,不多远是洗剑池,有回廊曲折蜿蜒于水上,水面不广,正是叶落时节,池中仍有残荷未清,池水也平添一缕萧瑟之气。

  过洗剑池若向东行百步,可见黑瓦白墙,有精舍数间凌然池上,精舍最东那间便是同散堂。曾经自己去得很勤,每每去时,书囊中有功课,有杂记、游侠传,怀中有雪花酥或者糖元宝,此时想必早已面目全非了吧?

  顿了顿脚步,转而向西,穿过垂衣堂与洗剑池间那条石子小路,跨过一扇月亮门,便是修德院。书院中楼阁林立,精舍静默,为免突兀,与大些的厅堂用界墙隔开。但为行走往来方便,每道界墙都挖了月亮门。修德院几处楼台界墙与别处并无分别,故而两院之间不算有明显间隔。

  柳洑早先见过两次书院布局图,依图中所示,扶芳园在书院西北角,占地较宽,出了园子向南便是长郁堂。长郁堂东临洗剑池,南近芃斐阁,芃斐阁再往南便是彣彧馆。柳洑在书院两年多,虽对彣彧馆有所耳闻,却从未去过。书院历来鼓励弟子文武互通互习,常言道百闻不如一见,不如趁此机会去看一看如何?

  穿过碎石小路,裙摆拂过残菊,绕过曲折回廊,已能看到一排精舍。不同于同散堂的黑瓦白墙,那精舍远望有红漆游廊,近看是碧绿纱窗。虽时不时有枯叶辞树,却不见萧索,反衬得雕廊画栋格外精致。

  脚踏落叶,一阵阵碎裂之声。迈上台阶,柳洑呆立门前,心底自问:我......来做什么?站在这彣彧馆正门外,竟是进退两难。

  静默片刻,正欲转身离去,馆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清朗之声道:“贵客驾临,何以过门而不入?”柳洑回头,竟是一位故人。

  一年未见,邱不得丝毫未变,仍是一幅平淡谦和之态,双手轻揖为礼:“柳师姐,请。”柳洑见他礼数甚诚,还了平礼,随他入内。

  进门先是正厅,东西各延两间,每间南北通透。西间似有人语声,邱不得将她肃入东首与正厅相连那间。室内靠墙摆放着书柜、排架,东墙留一扇门,半掩,一眼望去也是书架之属。目光收回,见窗下放了一张大大书案,案上铺着纸,纸上只以淡墨勾勒出起伏几笔,似是远山模样,余处皆是空白,看来是刚刚动笔。

  柳洑看向邱不得,见他正含笑望着自己,忙道:“看来我扰了邱师弟作画,惭愧。”邱不得轻轻摇头,将那张画纸折起,轻笑道:“师姐哪里话来,不得也是百无聊赖,信手而为。倒是师姐,怎得到了此处?”

  柳洑面上微红,垂头道:“说来惭愧,近日心绪不宁,出来走走。我不似邱师弟雅擅丹青,可以寄情笔下山水。”邱不得摇头笑道:“不得平生无甚雅好,闲暇之时唯有绘几笔丹青自娱。”忽地想起一事,抱拳道:“不得有一难题久矣,今日师姐到此,还要求教。”柳洑忙道:“不敢当,彣彧馆人才济济,我哪敢班门弄斧。”

  邱不得温和一笑,去格子架上翻找。少顷,捧过一只长方木盒,取出一幅画卷。那画卷正中是一株玉兰,零落几朵,花色雪白,花瓣将凋未凋,花开之形虽美,但近衬杂草,远映夕阳,无端端透出一股清冷孤寂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