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忧黎眷>第8章 乐终礼成

  盛夏一日日而过,风渐凉,书院弟子的纱衣也换了薄裳。八月中旬,书院众弟子便忙碌开来,除课业之外,每日按照安无师父分派的任务打扫亭台楼舍、书室剑阁以备观礼宾客留宿游览之用。一概陈设玩器早已备好,路标等一应齐备,看起来竟比新弟子入院还齐全些。同散堂早两月便做这些准备,庆典临近,反而清闲下来。

  九月初六、初七两日,书院弟子便被抽调去山下知客、在书院中为客人引路,初七夕食之后,宾客已齐至。九月初八日,弟子们不必如往常一般早起练功,各自将发全束,挽髻,检视自己着装,确定无不妥后用过朝食,齐集道业堂前,堂前高悬忧黎祖师画像,廊下设了座位,早两年入院弟子因已行过成人礼,今日便知客引路,添茶倒水,内外照应。

  巳正时分,掌门镜封与书院中名宿当前先行,镜封着银灰长袍,腰悬长剑,发只半束,有飘然出尘之感。诸宾随后而至,宾主寒暄几句方各自入座。宾客之中有人着僧服,有人着道袍,有人华服丝履,有人鹑衣百结。弟子均知书院前身乃是江湖门派,后得朝廷赐了学田,故而半在朝半在野,弟子为官作宰、经商致仕称就读于忧黎书院,行走江湖时则称忧黎派,观礼宾客中出家人与名门望族齐至、江湖豪侠与文人名士同坐便不足为奇。

  弟子低声禀告吉时将至,镜封微微点头。安远上前一步,朗声道:“自忧黎先师创派至今已历八十载,今逢忧黎先师诞辰,承蒙嘉客不弃,驾临观礼,忧黎蓬荜生光。”言毕,奏乐声起。

  乐声清扬悠远,曲调却庄雅平和,颇得古意。众人循声望去,但见苍松翠柏之下陈列了一套青铜编钟,钟分三排,上为七,中下均为八,钟体扁圆,大小不一,上层最小,下层最大,同一层中钟身又由小到大排列,五名弟子均着白衣,从容而奏,伴乐望去,令人赏心悦目。

  其时琴筝箫笛广为人知,编钟虽非孤绝但也绝不常见,莫道寻常人家,哪怕高官士族也绝少得见,遑论赏乐,观礼诸人或悠然静听或捻须颔首,均觉此行不虚。

  一曲终了,余音犹在,镜封站起,行至阶前,俯视台下弟子,缓缓道:“忧黎先师生逢乱世,忧天下,济黎民,感于百姓之苦,创派传道,是为忧黎。今日冠礼之后,众弟子便再非稚子幼童,无论出仕入世,须秉承先师创派之念,习文者传诗书礼乐,不得以文乱法;习武者锄强扶弱、仗义行侠,不可以武犯禁。无论文武,均当以济世为怀,以修德为先。若有横行不法,殃民祸国者,凡我忧黎门下,人人得而诛之。哪怕权倾天下、远避天涯,亦必穷一门之力、尽一世之功诛杀。门中弟子谨记,好自为之。”镜封内力深厚,气沉丹田,缓缓道来,更觉铿锵,在场诸人心下均是一凛。

  镜封言罢,回转身去,跪拜忧黎祖师画像,忧黎弟子皆随掌门大礼参拜,在场观礼众人无不肃然。

  叩拜礼毕,镜封仍入座中坐好。安无朗声道:“授冠带!”安远挥手,编钟再奏,乐声复起,此曲不同于第一曲的庄雅平和,多了凌云横空、潇洒超然之意。

  十名弟子捧红漆托盘齐齐而立,盘中是摆放整齐的冠带。十名弟子出列,直身长跪,双臂当胸而齐,双手轻揖,另有十名授带弟子取了冠带在新弟子发髻上系好,新及冠弟子以额触地,叩拜后起身退至最后。再来十名弟子,如此这般重复。按民间习俗,男及冠女及笄,但忧黎门下弟子亦属半个江湖人,书院向来尚俭,便不拘小节只取大同,无论男女,发全束,挽以冠带。

  柳洑与九位师兄弟如是行礼,按照以前习惯,柳洑本当排至最后,怎奈自从知道曲溯生辰后,无论如何也要做回师姐,曲溯无奈,排至最后,柳洑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必排在末尾,眼看左边是柳师兄右边是曲师弟,心下大乐,叩拜礼也行得格外认真。

  如是再三,及冠毕,一众弟子齐齐叩拜,称终此一生,必修德自省、兼济天下,不负师门教诲。至此,乐终礼成。

  镜封起身,邀众位观礼嘉宾入堂茶叙,有几人或道公务缠身或有要事待办,镜封道了谢,命知客弟子好好送下山去,自陪余客入堂,早有弟子备了茶点,侍立在侧。众人落座,提起冠礼,不约而同流溢赞美之辞。

  座中有人忽道:“镜封前辈,在下有疑,诚心求教。允否?”

  镜封循声望去,发问者一袭蓝衫,形容清雅,乃是当今名士王玘。传闻数年前,今上钦点了苏束为头名状元,赐琼林宴时众人题诗论赋,折服于苏状元的才情,状元郎却面有惭色,俯身叩拜道:“微臣忝居榜首、得见天颜,愧矣。”今上详问,苏束道挚交王玘于己有半师之功,若参加科试,状元非他莫属。后今上致书延请,王玘婉拒,道愿为野鹤,心慕闲云。今上无法,只好随他去了。但是经此一事之后,王玘名满天下,名士大家慕名而来皆盛赞拜服而归,道王玘通天文晓地理,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故世人以“玲珑公子”称之。

  镜封颔首:“玲珑公子不必多礼,请问有何指教?”王玘深揖一礼,道:“指教不敢当。晚辈少时读史,知编钟始于西周、盛于战国、衰于东汉,如今除那取天下供养之地仅存外,民间几至孤绝,坊间器乐多是丝竹管弦之属。然今日嘉礼所奏编钟颇得古意,却不知有何来历?”

  镜封默然片刻,王玘以为涉及门派秘闻,忙道:“晚辈唐突,言语不当之处,前辈莫怪。”镜封慢慢道:“本座只是思及昔年故友,故而感慨。当年同门中有善乐者,琴筝箫笛皆精,最长者却是编钟,拜入忧黎后精研曲理,绘了编钟图样,谱了钟曲,今日两曲皆出自她手。”王玘面露喜色,拱手道:“不知可否当面求教?”镜封怔了怔,默然道:“我那故友早已故去,至今......三十余年矣。”

  王玘幼时窘困,常在学堂外听夫子授课,因买不起书,便每每凝神记诵,堂内孩子不过刚刚通读,王玘便已烂熟于心,久而久之,于书本文字过目成诵。近年来钟鸣鼎食,弹琴吹笛已不在话下,翻阅古书时对编钟不胜向往,奈何典籍中往往语焉不详,今日亲见编钟,得聆钟曲,当真欣喜若狂,闻斯人早逝,不禁扼腕叹息。

  镜封见他一脸遗憾,不由思及往事。多年前,那人琴箫皆通,尤擅编钟,拜入忧黎之后虽再无此机缘,却朝暮思之,做一十三曲,缠绵病榻时仍潜心谱曲,绘制图样,苦心孤诣,曲终人去。镜封整理其手稿,授业之余精研乐理,位至掌门时便着手请了名匠铸钟,择了精于乐理的弟子修改演奏,终至曲成。念及此处,温言道:“我那故友若在,必引公子为知己。公子若有闲暇,便在忧黎盘桓数日吧。”王玘谢过,镜封便着安远引他去看编钟,自己仍留下待客不提。

  送走诸位嘉宾已近夕食时分,安远来报:“玲珑公子欲留住数日,掌门可有何吩咐?”镜封略想了一想,道:“由着他在客房寻一可心之处便可,明日开始两院比试,请他为座上宾,指点一二。玲珑公子淡泊随性,不必派弟子随侍太紧,免得拘束了他,安排妥帖、不失礼数即可。”安远一一应下。

  第二日,赛事正式开始,蹴鞠、武三题、文三题一日一项。这日朝食过后,同散堂中人齐集堂中,宣予、朱微等几位弟子已去了宽衣广袖,换了圆领窄袖鞠服,白衣滚了湖蓝包边,足蹬皮靴,中有数人并非堂中人,应是在整个明德院中寻得的蹴鞠好手,另有一人高高瘦瘦,服色与众人无异,只是头上束带多了一个鞠图,料想便是球头。柳洑知道自有赛事安排以来宣予等人便在明德院中遍寻高手,勤练不辍,看到后也不惊奇。

  众人齐集,整队待发。宣予问道:“哪位师弟师妹可以在堂内留值?”柳洑对蹴鞠并不喜好也看不懂,便自告奋勇道:“我可留值。”宣予轻轻点了点头,道:“再需一人。”一人自告奋勇:“师兄,我亦可留值。”柳洑回头看去,却是程昊。宣予笑笑,点头应了。朱微取了一只木盒交到二人面前,叮嘱道:“盒内是明日考较修德院的试题,今日蹴鞠之后才封存,你二人必须同时看守,蹴鞠结束之前不可离开。”柳、程二人见朱微神色郑重,便也郑重答应。之后,余者齐赴赛场。

  程昊回自己座位,顺手将木盒放在桌上,捧起一卷书来,笑道:“柳师妹,后日文赛你还需做何准备?若有事尽管去忙。”柳洑道谢,坐了自己位置,想着隔日便是文赛,翻了翻书囊,正要取《杜工部集》来看,忽听堂外有人推门喊“柳师妹”,柳洑一愣,待要出去,望了眼木盒,程昊笑道:“你且去看有何事,盒子放这还怕它飞了不成。”云眷听得门外不住催促,便点点头,去了堂外,见是一位着鞠服的师兄,并非同散堂中人。来人将一张画纸递了来,道:“宣师兄刚想起来你要的画,遣我送了来。”

  柳洑拿过画纸,却见来人手心有四个小字“且去涂鸦”。抬头看时,见对方眨眨眼睛,柳洑虽不解其意,仍点点头,转身回内堂。程昊正伸长了手臂整理衣袖,见她进来,将手中书翻过一页,埋头苦读。柳洑心中似有疑团将明未明,也未多想,磨墨取纸,凝神专注临摹刚送来的画。程昊坐得并不甚近,见那幅画线条颇为简单,不由走近细看,画上有莲叶、荷花和两尾游鱼,游鱼驭水,穿梭于莲叶间,虽只寥寥数笔,却活灵活现。右下角书“碧波锦鲤图”,清雅飘逸,正是宣予笔迹。

  看完之后再一扫柳洑那张纸上,登时紧抿了嘴生怕笑出声来,水波画得生硬不说,一片莲叶便如揉皱的油纸。柳洑抬头,神色大窘,轻轻道:“程师兄见笑了。”停了笔不再画,慢慢伸手掩住。程昊虽一向觉她无甚资质,能留在堂中或有其他原因,但素知她性情敦厚,便也不好再笑,转身回座。柳洑心下郁郁,但仍执了笔反复画,不多时,身边已堆了薄薄一沓。

  正要再取纸,听到杂乱脚步声传来,抬头看时,是参加赛事的诸位同门,环顾众人神色,有忧有喜,恰好朱微在侧,柳洑轻轻拉拉他衣袖,问道:“结果如何?”朱微道:“一胜一负,暂作休息,申时再比最后一场。”众人苦战之下惟觉疲累,齐去膳堂用了些早已备下的茶果面点,约定未正二刻齐集赛场。

  众人散去,堂内只余了宣、朱、柳、程等四人,柳洑正不知是否要继续留下看守考题,朱微道:“程师弟、柳师妹,你们也去用些茶点歇歇吧,我二人在便可。”程昊辞过,忙忙去了。柳洑看此处无事,正要离开,见二人均是一脸疲色,思量片刻,问道:“我左右无事,去给两位师兄带些茶果可好?”宣予点点头,朱微懒懒道:“师妹你多带些回来吧,和我们一道吃。”柳洑去膳堂取了些吃食,找老崔借了食盒,拎回堂内。

  三人边吃边聊,问及下午最后一赛,宣予道:“你向来不喜蹴鞠,不必去了,柏风他们未初时刻布置明后日比赛赛场,你若无事去提前熟悉一下也好。”柳洑问起赛题保管,朱微笑道:“我们再寻旁人,柳师妹且宽心准备后日赛事吧。”

  柳洑拎起食盒,先去膳堂还了,看看时辰,便去赛场,果见葛柏风与几人搬桌挪椅,另有些生面孔。因后两日文赛武赛均在此处,故而修德与明德两院各派出数名弟子一同打扫布置。葛柏风见她来颇为高兴,简略说明座位安排与赛事规则,见柳洑神情紧张,直直望着场中,抱臂笑道:“明后两日我一直旁观,万一忘了什么也别怕,我随时提醒你,别慌就好。”

  第二日,众人齐集赛场。昨日蹴鞠第三场柳洑未去,但也想知道结果,环顾四周,见朱微在,便走去悄悄问了,朱微面色微沉,吐了两个字:“没赢。”柳洑微感诧异,不由看向旁侧一位师兄,对方言道:“比试三场,本来前两场一胜一败,结果最后一场孙师弟转了向,本该把球传给球头,结果踢高了,一不小心踢进了风流眼。”柳洑虽不通球技但也知左右两军应轮流颠球,最后由队长踢过风流眼,过多者胜。孙师兄是副球头,如此坏了规矩比起输球更惨。

  说话间,人越来越多,有弟子引着书院中夫子耆宿来观战,玲珑公子意态悠闲,也在其中。今日比的是武三题,射书数各一,巳正时刻开始。其中,射、书两项非破解类,故而两院均派弟子应战,夫子评判,优者胜出;数为破解类题目,只由修德院派弟子限时解题。待众人落座后,安无师父说明规则,每场开始以击鼓为号,三场比试依次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