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冉冉,许忱来辽城已经快两年了。
景渊负手而立,站在高台上,望着宣城的方向,夜色下看不清神情。
一旁上来一个身穿大红金丝锦袍,红妆粉黛极其艳色的女子打扮的人,缓缓开口道:“你在想什么吗?”声音清亮动听却明显是男子的声音。
“你回来了。沈卓呢?”景渊不答反问其它。
“哦,在山鬼那里。”
“受伤了?”
“小事,有山鬼在呢,不碍事。”
“找到入口的线索了?”
“嗯!当然,随便还逮着几个倭寇。”
“好,那我们便去会会。”
“啊,你去就行了,我刚从他那来。”说着伸了个懒腰带动身上的锦绣华服,在月光下都觉得甚为晃眼:“我先回去休息了。”
“……你还是快点把这件衣服换掉吧。“景渊终于忍不住吐槽了。
“为什么,我觉得挺好看的呀。“沈昭仔细瞧瞧自己的衣着发自内心。
“你这样子可以站在阵前当帅旗了。”
“帅旗,为什么?”沈昭不解。
“因为够晃眼啊。”
辽城内。
运河里船只往来,街市里人来人往。卖力摇橹的船夫,紧张卸货的劳工,街边耍杂技的艺人,茶坊里喝茶听曲的士绅,路边摸骨看相的半仙,招呼过客光顾的杂货摊主,商铺里打着算盘的掌柜,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码头边一间酒肆下,几个商贾打扮的人正与码头边的一个船家交谈着什么不知怎么地突然就争吵起来。
“你懂不懂做生意啊!这货你不收也得收!!”船家忽然就高声呵斥起对方来。
船家与走商争吵不已。仔细一看,这几个走商正是那年两剑救下遭遇沙匪的一行人。争吵越来越大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
“走!跟我去见官。”船家不依不饶道。
对方拽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拳头,听到见官二字时顿时目露凶光毫不掩饰的凌厉杀气惊得船家后退一步:“你你你!想干什么?要吃人吗?”
“船家,且消消气。”一声爽朗的声音传来,打破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众人顺声寻去,只见酒肆二楼栏杆边站着一个白衣俊朗的少年,正是许忱。
如今许忱来辽城已有两年,少年的身量渐长,又加着这些时间操持商行事务,见猎不少,如今谈吐身形看着也但得起一表人才四字了。
“见你们堵在这码头,这后面的船可都靠不了岸了,就多嘴了。”许忱合上手中折扇朝楼下争执几人抱拳一礼算是给自己贸然介入赔礼了,而后又道:“这位兄台,既然你对这批货不满意可否割爱让给在下?”许忱合上手中折扇朝为首那人抱拳道。
“......那就多谢了。”那走商为首对方抱拳回礼道。
“那船家开个价吧。”许忱又朝船家比了一个请的手势道。
“好说,好说,许老板的生意谁都是争着做的。”说着转身避开众人眼光在只有许忱看到的地方快速比划的一个手势。
许忱笑着缓缓的打开纸扇,又合上两节扇骨。
船家:“好!许老板果然是个爽快人。”
“那就有劳船家把货快些卸了吧,莫要堵了水道。”
“好嘞,都干活了。都麻溜点,这可是许老板的货。”船家指挥着卸货,风波平息围观众人陆续散去,许忱又走回楼内。
“这人是谁?”随从中一人拉了个围观的人指了指二楼问道。
“许老板都不知道,你们是刚来辽城的吧。你别看他年轻,许老板青年才俊已是辽城最大商号的主人了,还有一艘大海船可气派了。”
为首那人看了一眼酒肆二楼方向,独自走了上去。
根据判断的位置,那人很快寻到了二楼一间雅座隔间。入眼就见许忱斜靠在棋榻上,一手撑着脸颊,一手拈着旗子,手臂随意搭在棋盘边上正自己和自己下着棋,那属于贵家公子哥的慵懒散漫姿态又表露无遗。看见来人,许忱抬头一双含笑的桃花眼,似是在注视又似迷离,让人见之失神。
“......我,我是来道谢的。”来人拱手道谢。
来者是客。许忱坐直身体示意对方进来坐下道:“举手之劳而已,况且我也没有吃亏。”
来人坐在了许忱对面。
“在下许家商行许忱,兄台如何称呼?“许忱仔细观察对方,才发现对方不似纯汉人,身材健硕肩宽体长肤色较为黝黑,还有一头微卷的黑发,耳边一只红玛瑙耳坠嫣红似血。
“叫我阿莫就可以了,刚才多谢你了。你是怎么和他谈拢的?他开的价格明明就不合理。”
许忱拿出一旁的茶具摆弄起来:“一行有一行做事的规矩,比如有同行在的时候,讨价还价得私下里来,成交后价格也不能透露。”
阿莫:“原来如此,没想到在这里做生意还有这么多规矩。”
许忱一边沏茶一边说道:“居住在这里的人,有汉人,北牧人,高丽人。有些商家还会看不同人开不同价,我刚来的时候也吃过不少亏。”许忱把茶杯递给阿莫道:“茶刚沏好,小心烫。“
阿莫接过茶喝了一口,勾勾唇角道:“我之前一直在广宁一带经商,想试试走海路南下做些生意就来了辽城。没想到在沿海的做生意还有这么多规矩。”
“兄台都是这些什么生意?”
“叫我阿莫就行了。多是些皮草之类的,自己有块地,养了些牛羊。”
许忱平时也会做一些皮草生意,但多是买进卖出而已,毕竟自己没有能畜养的地方。
许忱心想,难道此人是来谈合作的?又道:“东夷国内现在诸侯割据战乱不止。有些战败的诸侯就组织一些不法商人、浪人在我中州沿海地区走私抢掠。正因此海盗之乱,朝廷才实行海禁。禁止商人赴海外经商,对于商船出海也有诸多限制。”
“是啊,我也正为此烦心着。”阿莫嘴上是着烦心,却是一脸轻松自在的神情。一手撑着下巴看着许忱道:“我听说,许家商行有一艘大船,本就打算登门拜访。没想到今日有缘就撞上了,更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阿莫笑了笑微微前倾说道:“没想到,许家商行的老板竟然这么年轻,还生得如此好看。”
眼看许忱变了脸色,阿莫立马坐直了身体笑道:“哎,别生气呀。我只是实话实说,你不会不清楚自己的长相吧。”
许忱自然知道自己的长相。就算不相信自己的长相,也该相信自己那江南第一美人的孪生妹妹。可对方的语气实在有些轻佻让感到不快。
“赞美男子的相貌,我还是希望你能换个词。”许忱瞪了阿莫一眼,怼了回去。
“那你说要用什么词?”阿莫笑着问道。
许忱自然不会听不出阿莫是在拿自己寻乐。
眼看许忱脸色越来越黑,阿莫赶紧陪笑道:“哈哈,别生气,别生气。要不今天我请客当给你赔罪吧。“阿莫示意门外的小二进来。
“老板。有什么吩咐?“小二过来却是朝着许忱问道。
许忱挥挥手让小二下去:“在我开的酒馆里请我的客?”
“哈哈哈。“阿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此时,门口就进来了一个人。
“少爷。”来人竟是天青。
现在,许忱已经没有让天青做自己的侍从了,而是让他负责商队跑商以及商船海上运输的安全。如今的天青,虽然还是以往那副没有太多表情的万年面瘫脸和不爱说话的性格。但是气质却变了许多,几年的勤加练武和操练护卫队,如今已有一副少年统领的气魄。
“天青,可是有消息了?”
“少爷,商船在海上遇到了海盗了,商船和货物都被劫走。几个人受了伤都弃了商船已经坐小船逃回来了。”
商船到了预定的时间迟迟没到岸,许忱已经猜到可能出事了。派来几艘小船沿路线寻找,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所以今天许忱才忍不住来到码头边的酒馆,也是希望能第一时间等到商船到岸,或者,得到什么消息。
“先请大夫看一下伤,好生照看着。“许忱只是略微愣神,马上反应过来吩咐天青道。
“已经去请大夫了。”天青答。
“好,让账房先生把损失的货物统计好拿给我,我先去看看人。”许忱喝完手里的茶对阿莫说道:“如你所见,暂时有点事要我去处理。你刚才说的事情,之后再议吧。”
“等一下?”一旁的阿莫看着这两人无比平静交谈忍不住开口问道。“商船被劫不挺大一件事吗?”
明明是商船在海上遭遇海盗,连货带船被抢走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却好像是在谈论晚上吃什么。一个是危机情况下被动触发冷静,一个是单纯脸瘫。许忱和天青这种组合有时还真能唬住人,特别是在危急的时候总是让人觉得心安。
确实是挺大的事。这次商行怕是要受到不少的损失了。商船上的货物有一部份已经有商铺预定了,还要准备赔偿的事宜。许忱内心想着外表却还是无波无澜:“急躁是解决不了任何事情的。”
顿了顿,阿莫突然大笑道:“哈哈,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能把许家商行做得这么大了。”
“在下还要去看一下伤患,就不奉陪了。“许忱说完就准备起身离开。
“无妨,我也去吧!”
“……”
“因为打算走海运,对海盗可没少做过研究。说不定还能帮上忙。”阿莫站起来率先走出门,才回头对许忱道:“走吧。”
燕北王府。
“哈哈,景渊!我跟你说,这次我们可抓了条大鱼!” 一长相俊美非常,着锦缎红袍的男子。一边举着几张信件,一边大迈步地跨进了景渊书房。一男子负重剑紧随其后。
“沈昭!跟你说多少遍了,进门先敲门。”景渊正在用军事沙盘,模拟推演战事。看到来人才转身朝书桌走去。
“沈卓,伤怎么样了。”景渊问道。
原来那负剑男子正是湘君。只见他身形修长健硕举止沉稳,一柄重剑背于身后,一身干净利落的深色劲装,款式简洁没有丝毫多余的装饰。与之相比,一旁披着红色外袍沈昭显得格外抢眼。
“已无大碍,谢少主关心。”沈卓颔首道。
“你快看看这个?”沈昭把信件推到景渊面前道。
景渊接过,扫了一眼又瞪了湘夫人。因为信件都是用东夷文字写的。
“哈哈,我就知道你看不懂。哎,别这么瞪我呀,嘿嘿,这不是有我吗?”湘夫人抱臂又道:“从这几封信上得知,我们抓到的那几个倭寇,有一个是一波海盗的头目。刚打劫了一艘大商船,正要赶往鬼城和鬼城的主人交易。”
“人呢?”景渊问道。
“关在地牢里,还没审呢。”
地牢里。
啊啊啊啊——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声回荡在地牢里。
人未至,先闻声。
沈昭有些奇怪的问:“这还没开始审呢,怎么就叫起来了。”
“......”没人回答,但其他人心中却已有猜疑。
“山鬼妹妹,你在这里干什么?”沈昭看山鬼在牢里问道。
“取点人血好做试验材料。”山鬼继续给人放着血,听着对方的惨叫声又补充道:”你不要害怕,我会控制好血量的。不会要你命的。哎呀,你不要叫了。你听不听得懂我说话呀?“
“安静!”沈昭大声用东夷话呵斥道:“再吵,把你舌头割下来。”
本来就一个人在嚷嚷,几个人听见熟悉的声音,又看到熟悉的红袍,待看清沈昭的脸后,都齐齐发出了更为恐惧的惨叫声。
“我怎么觉得,比起我他们好像跟怕你呀?”山鬼道。
听见有倭寇在喊女鬼饶命什么的。沈昭怒了用东夷话骂道:“好好看清楚小爷!是人!什么女鬼,眼睛瞎了?”
有一个倭寇跪了下来,颤颤巍巍的用不地道的汉话求饶道:“大人息怒,是昨晚看到大人撕开脸上女人的面皮,露出鬼怪般的面容才...才以为......”
“终于有个能听懂的了。”景渊抱臂道。
“那是你们觊觎本大爷美貌,才给你们点教训,没顺便阉了你们已经算你们走运了。”湘夫人又用东夷话朝其他人威胁道:“再敢乱嚷嚷就把你们的脸皮都扒下来做面具!”
这下总算都安静了。
景渊把信件递给湘夫人道:“你会说他们的话就你来审吧。”说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副不是我不想帮忙实在是无能为力的姿态,又朝山鬼说道:“山鬼别玩了,过来。”
“叫师姐,没大没小。”山鬼取好血,带着瓶子就走了。
“阿卓,搭把手。”沈昭挽起袖子,对一旁的沈卓道。
“嗯。”沈卓应了一声,率先走上前去。一手一个提着两个倭寇就朝一旁邢台走去。
沈昭只能暗道一声:“好臂力。”
几个倭寇也不是什么硬骨头,刑具还没架上就先怂了。沈昭直叫没趣,又仔仔细细的询问一下午,几人才从地牢里出来。
沈昭把供词交给景渊:“为首的叫渡边,他的队伍刚在海上劫获了一艘北上的大商船。现在把商船和货物藏在辽城东岸的一处无人海岸,正等鬼城门开与鬼城城主莫问交易。等着无聊渡边就带着几个浪人上岸,不料遇上我们去查鬼城就被抓来了。”
见景渊勾了勾嘴角,似乎已经有了想法,沈昭开口问:“你有主意了?”
“他们双方还没有接上头。”景渊道。
“你想李代桃僵?”
“你们要去鬼城吗?我也要去。”刚好走进门的山鬼听到对话表示自己对鬼市也很感兴趣。
闻言,沈昭抱臂弯着腰对着山鬼的小包子脸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的,你知道鬼城是什么地方?就要跟着去?”
“有些奇珍药材明市里是找不到的,只有暗市才能买到。”山鬼叉腰回应道。
“那你可知鬼城里除了你要的奇珍药材还买卖些什么吗?”顿了一下沈昭继续道:“赃物,人命,奴隶,小孩妇女,任何东西只要有人买就有人敢卖。”
“怕什么,小银会保护我的。”山鬼。
“什么小银?”
就见山鬼衣领处,一条通体雪白,吐着紫色信子的金瞳小蛇正悄无声息的探出头。
“再说了。师弟有危险,当师姐不应该跟着去吗?”山鬼指了指景渊又指了指自己。
沈昭挡在两人中间:“你们真要去呀?易容是小事一桩。但是他们都是浪人,你们会说他们的话吗?”
众人齐齐看向沈昭。
“......都别看我,你们爱去去反正我不教。”
“鬼城什么时候会开?”景渊笑了笑问道。
许宅。
“鬼城什么时候会开?”许忱问道。
“没有固定日期,只有在涨潮潮水漫过暗道至船只能驶入时,城门才开了。”阿莫。
许忱低眉思索。
“你不会想去鬼城找你的船吧。”
“打算。”
“喂,你开玩笑吧!那是什么地方,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
见许忱没说话,阿莫继续道:“你以为这里的官府是不知道鬼城存在吗?不是!是因为知道了也没办法。鬼市建在一处地下峡谷,内部道路错综复杂,入口又难以寻找。而且里面的人三教九流不乏亡命之徒,你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少爷进去干什么?”
“知道得这么清楚,看来你不止知道入口在那里,还进去过?”许忱偏头看向阿莫道。
“......再说了,你的船也不一定会被弄到鬼城呀。”阿莫继续劝许忱放弃。
“除了鬼城,辽东没有第二个地方能销这么大的赃物了。”
“就算真被你找到了船,你要怎么拿回你的船?”
许忱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拿出地图,指了一处道:“西岸。辽城东岸附近有好几处无人海岸,我猜测他们会把商船藏在那里。你看,你刚才说的入口不也在东岸附近。我的商船太大,在地下暗河里我猜不好调头,所以他们只能随海流从西岸出来。”
“我已经把玄武,朱雀两支队伍都调回来了。把玄武安排在这,朱雀在这。”说着许忱指了西岸边的两处小岛又道:“他们如何在海上抢走我的船,我便如何抢回来。”
阿莫看着许忱,一开始只觉得,此人看起来不过十六十七的年纪就能经营这么大的商行实属不易,没想到他还有这般胆识谋略。
许忱发现对方正直直的盯着自己又不说话便问:“你看我做什么?”
“看你好看啊。”
“......商船的事情多谢你帮忙了。若能找回商船,我便将商船分文不收的借你。这次你帮我的已经够多了,鬼城你也说过危险重重......”
没等许忱的话说完,阿莫便打断道:“就这么说定了。既然是要借给我的船那我肯定要自己确保商船无损。”
“......阿莫。”许忱还有犹豫。
“你别推辞了。鬼城那我比你熟,还轮不到你来担心我。”说完阿莫又带着笑意道:“还有,以后记得就这么叫我。”
许忱这几天和阿莫相处都是客客气气的用称谓称呼。虽然阿莫说过几次让许忱叫他阿莫,但刚才还是这几天以来,许忱第一次叫阿莫的名字。
许忱颔首:“好。”既是同意了前一句的不推辞,也是同意了后一句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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