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 朱仁在办公室泡了杯茶,取了一份当日的报纸刚打开,就有人来敲门了。他抬头一看, 原来是季知行和他那两个舍友。

  朱仁请他们坐下,开玩笑道:“是不是想再回到你们阎教授的实验室去,又不好意思说啊?”

  当初季知行的选择不仅惊到了全体学生,就连朱仁也心情复杂。一边赞叹年轻人的勇气, 一边觉得还是有点莽, 将来后悔的机率更大。

  季知行哈哈笑了两声直接说出来意:“主任,我们零重力座椅的项目已经到了实验阶段, 今天来是想问一下可不可以租用学校闲置的实验室?”

  “啊?租实验室?”朱仁虽然并不是真的觉得季知行那么快就后悔了, 但也没想到季知行是为此而来。

  说实话,广陵大学闲置的实验室是不少,学校的和教授私人的都有。

  早年为了提升学校的硬件实力, 有一段时间一直在盲目地扩建实验楼。采购新设备时一味地贪大求新求全,堆起来是很好看,但使用率并不高。

  而教授私人的实验室,因为各种理由闲置的也很多。教授本人退休的、转行政不搞实验的、没有好项目用不上实验室的、升级换代到新实验室的……

  总而言之, 广陵大学4个实验综合区, 使用率最高的D区也就78%, 使用率最低的A区仅有25%, 四个区平均使用率将将过半,闲置情况确实比较严重。

  以前也有过租借实验室给学生的例子, 但结果有九成都不怎么样。有迟迟不能付诸实践的,有课题失败反而怨怪实验室条件不好的, 有埋怨租金太高的。

  这些都还罢了, 最糟心的是安全管理问题。

  有些实验方向如计算机、工程设计, 除了数据丢失以外基本不会有什么安全事故。但诸如化学、生物等方向的实验,很多材料、试剂是易燃易爆、有毒有害的。

  有导师镇压着的研究生们做实验尚且三不五时地出事故,没有导师看着的本科生们自己做实验,就更容易掉以轻心。

  几年前就发生过一次氟化氢泄露,虽然因为发现得及时没有造成什么危害。但从那之后,学校对于学生租借实验室的申请就一刀切全都驳回了。

  至于是不是会打压学生的科研积极性、埋没学生的发展潜能,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从学校的角度来说,保证学生的人身安全、顺利送学生毕业才是第一位的。

  鉴于季知行做事一向比较靠谱,朱仁倒是很想给季知行开个方便之门。但是有了先例,后面就不好再拒绝别的学生的申请了。

  作为办公室主任,朱仁对学校学生的动态掌握得比较清楚,深知在季知行之后,有很多学生被调动起了创业热情。

  上学期成立各种科研社的申请就有83份,但大多都没撑过一个月。不过,这对学校也没什么影响,就是活动室钥匙易手得频繁些罢了。

  但是如果以零重力座椅科研社为先例,开放实验室申请权限,那用膝盖都能想到后面跟着一箩筐麻烦事——如今的学生们是一届比一届难管啊!

  主任的话说得很诚恳,季知行等人也能体会学校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顾虑。但是就这么放弃,三人都有点不甘心。

  季知行想起最近的一个特例,问道:“主任,请问薛桦借用范传朔教授的实验室,是以什么样的名义操作的?”

  朱仁皱眉:“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天刚搬进去的。”季知行回答道。

  朱仁想了想,说道:“你们等会儿。”

  季知行就见主任起身坐到电脑前,估计是调阅实验区的登记档案。然后又走出办公室,不知道到哪个科室去了。

  过了一会儿,主任回来了,他说道:“范传朔打算补录薛桦为自己的研究生,实验室是以学生课题的名义开放给薛桦使用的。”

  研究生补录是指招生院校在第一次录取后,招生名额仍有空缺的,可以对符合条件的考生进行第二次补录。

  之前学校在统计各位硕导要招纳的新生名额时,范传朔就交代过新学年还要再招两个研究生。不过,考研录取的那段时间,他一直在为儿子四处奔走,一直也没空处理招生的事,所以2个名额就这么空出来了。

  而薛桦之前确实参加了研究生考试,初始复试都过线了,这也是他在零重力社一直很傲气的资本。

  看,我都考上研究生了,还肯蛰伏在这个小社团里,你们怎么也得给我点不同的待遇吧?

  可实际上,薛桦考上研究生后就飘了,递交的数据量很多时候都比不上其他社员。因此,许东阳从来不惯他毛病。薛桦自觉受到错待,不满的情绪越积越多,最后与零重力社分道扬镳。

  总之,范传朔将实验室借给薛桦的程序是合乎学校现有的规章制度的。

  林朗已经垂下了肩膀,薛桦的事例他们没法效仿啊。薛桦大四了,是有资格补录研究生。他们仨才大二,虽然借由CUPT竞赛获得了保研资格,可本科阶段的学分都还没修够呢……

  许东阳看了垂眸沉思的季知行一眼,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不过,这办法不能由他来说。

  朱仁将许东阳的神色看在眼里,心想,这小子还算机灵,难得的是还挺肯为朋友着想。

  季知行正在犹豫,其实刚才听到范传朔补录薛桦为自己的研究生,他就想到了阎教授。

  他已经有保研资格,不用再参加研究生招生考试,只要修够本科阶段的学分后,联系好导师,就可以读研了。

  出于对NS方程的兴趣,他其实在刚进实验室的时候就跟阎教授商量过了,希望能在本科毕业后正式跟着阎教授学习理论物理,主攻NS方程。阎教授也同意了。

  所以,自己其实勉强可以算是阎教授预录取的研究生,要仿照薛桦的例子学校应该不会不同意。

  但是,因为零重力社的事情,他离开了阎教授的实验室,此时若回头再去请阎教授帮忙,总觉得有点不干人事啊。

  朱仁左等右等,等不到季知行开口,干脆自己先提示他:“你们阎教授最近搬到新的实验室去了,就在旧实验室楼下。”

  林朗这回听懂主任的暗示了,这不就是说阎教授的旧实验室空下来了吗?刚想说点什么,被许东阳一扯,噤声了。虽然林朗也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说,但他知道自己的脑子转不过许东阳,也就乖乖地闭上嘴巴。

  新实验室的事季知行是知道的,赵毅和孙珥之前就拍了照片给他看,意思是希望他还回实验室去。

  新实验室的面积是旧实验室的三倍大,据说原本属于一位退休多年的老教授,阎教授跟他商量要了过来。里头的仪器全都换新,比起旧实验室那是鸟枪换炮!

  X波段脉冲式电子顺磁共振波谱仪、9.4T超高场共振成像系统、SEM3100扫描电子显微镜……都让季知行看着眼馋。但在零重力座椅项目成功前,他都不可能回去了。

  季知行摸摸鼻子,想想零重力社,还是开口了:“主任,如果我跟阎教授借用那个旧实验室,您觉得他会同意吗?”

  “当然啦,你是他最看重的学生,他怎么会不同意呢?”朱仁腹诽,师生俩都那么拧巴,那么简单的事有什么好纠结的。转念又暗喜,名分早点定下来好啊,这样就不怕季知行修够本科学分后跑到燕大、水木大去读研了。

  于是,季知行当场就打了个电话给阎教授,赧然地说明了自己的请求。

  阎教授一如既往地干脆:“你现在就过来实验楼拿钥匙。”

  季知行这才松了口气,谢过主任,起身与林朗、许东阳一起离开办公室,往实验楼走去。

  一出行政楼,许东阳就停住了脚步:“知行,你真的要做阎教授的研究生吗?”

  “是啊,有什么不对的吗?”季知行疑惑地看着他。

  许东阳说道:“不是,我是想,你以后完全可以去燕大、水木大找导师……”

  阎教授是很厉害没错,但是学校环境与资源的差距不是导师的个人能力可以弥补的。比如在两大校,国际交流的机会肯定更多。综合来说,在燕大、水木大,季知行肯定能获得更多的资源、更宽广的发展空间。

  许东阳觉得,对于他和林朗来说,零重力座椅项目大概率就是他们一生的事业,而季知行显然有更加辽阔的未来,他不能拿零重力社的需求来约束季知行在研究生阶段的选择。

  季知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真是想太多了,我本来就打算以后跟着阎教授钻研NS方程。之前在CUPT竞赛答辩会场的时候,温正阳教授不也说过了吗?在NS方程方面,就是在燕大、水木大也难找到比阎教授水平更高的。”

  林朗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刚才许东阳不让他说话。他挠了挠头,觉得许东阳现在的脑子好复杂啊,一件事要考虑那么多。

  但许东阳觉得自己还得继续修炼,以后要管理一家公司可不是容易的事。方方面面的事情不考虑得周到一点,以后公司就是败于人事而非败于技术。

  季知行很高兴许东阳有这样的觉悟,以后他肯定是要专心科研的,管理公司最好的人选就是许东阳。

  三人一起往实验区去,季知行边走边给林朗和许东阳介绍;

  “这边是A区,范传朔借给薛桦的实验就在这边,范传朔现在用的实验室在A区后面的D区。我觉得这人挺阴险的,咱们有事没事都尽量别靠近这片……”

  季知行说着说着,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范传朔那天中暑据说就在这条主路上,但不管他是从行政楼、还是教师公寓楼到D区,根本不用经过经过这条主路啊。

  D区后面的那条路离行政楼、教师公寓楼更近、绿化做得更好。大热天还是中午,他是有什么理由非得这么绕着路走?就算是去别的实验室拜访同僚,大中午的哪个导师会在实验室啊。

  总之,季知行更加认定范传朔偶遇薛桦这件事必有古怪,而他借实验室给薛桦的举动肯定也是暗藏祸心。

  “你们觉得要不要去提醒一下薛桦?”薛桦是傲慢了点,但又不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季知行觉得不跟这人来往也就罢了,但眼看他即将掉入不可测的陷阱,不提醒一下良心好像有点过不去。

  这回连林朗都不同意:“真这么跟薛桦说,除了自取其辱没有别的可能。那天在109,佘猷不也劝他多考虑一下吗?薛桦都懒得听。人家还是朋友加舍友呢,我们算什么?”

  季知行想想也是,薛桦如今视他们为对手,他们说的话肯定听不进去,没准还要被他曲解为嫉妒。算了,还是不多此一举了。

  “前面就是B区了,阎教授的旧实验室在三楼。”季知行抬手往东边一指,“我们先去二楼找阎教授。”

  到了二楼,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阎教授正在斥责实验室新来的实习生。

  除了颜久昇搞丢数据那会儿,季知行在实验室半年还从没听过阎教授的训斥声呢。当然,他们四个都很自觉也很努力,失误也少,确实没什么好斥责的。

  他本来以为阎教授发火是因为新学生偷懒呢,没想到听话音竟然是因为勤奋过头了……

  看来阎教授以利动人的劝学方法真的很有成效啊!

  “现在,立刻收拾东西回去补觉,以后再有通宵的,通通取消实习资格!”

  哇,通宵啊!真是太勤奋了,不过这确实不是长久之法。

  阎教授一向是不要求他们加班的,到点下班,回宿舍好好休息,第二天才有精力再战。休息时间不足,做实验就容易走神,脑子也木得转不过弯,就容易出实验事故。

  季知行三人猫在楼梯转角等阎教授训斥完了才继续往上走。

  一见着季知行,阎安瑾直接从口袋掏出钥匙递给他:“原先的仪器都还在,你能用上就用,用不上都搬到仓库里去。”

  “谢谢老师。”季知行没有说什么客套话浪费阎教授的时间,他不爱听这个。

  许东阳适时上前:“阎教授,可以请您担任我们的项目顾问吗?”这是来时的路上,他们就商量好了的。

  阎教授好意将实验室借给他们用,也没提钱的事。他们当然不能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接收,可提租金什么的就太市侩了,反而不合阎教授的脾性。

  不如趁机请阎教授帮忙指导项目,还可以顺理成章地给阎教授发顾问费,一举两得。

  阎安瑾哪里听不出他们是要找个名目给他实验室的使用费,不过他也没拒绝。拒绝了,季知行他们反而不能坦然地使用实验室。

  有了实验室之后,就得采购仪器和材料了。

  这点许东阳早就做好了市场调查,在查看过实验室旧有的仪器后,他一一联系之前选定的仪器供应商,订购仪器。然后又按照季知行定下的材料单子采购了一批材料。

  很快,实验室就有模有样的了,十位社员参观之后也都很激动。比起那个几十平的活动室,眼前的一切才是他们梦想的真正起点啊!

  在正式开始实验之前,季知行还特地找来之前打过交道的齐毕安,请他讲故事「恐吓」一下大家。

  齐毕安如今研三了,在试验区混了三年,听到遇到的实验事故数不胜数。他明白季知行的用意,特地挑了一些耸人听闻的实验事故来讲。

  比如有算错物料浓度加了100倍,导致反应釜压力表炸飞爆掉一只耳朵的;有搭参量放大器光路时被搭档误触的二倍频绿光灼烧得一只眼睛永久失明的;有在配气过程中出现失误造成气瓶爆炸,不幸炸断一条腿的……

  十位社员一开始都当故事听,可故事里的血肉横飞让大家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在扎扎实实地让大家明白实验操作规范的重要性后,齐毕安这才规规矩矩地开始做安全常规培训,大家都听得很认真。

  最后季知行出面总结并安抚大家的情绪:“我们的项目所用的材料并没有什么易燃易爆有害有毒的物质,但是大家在做实验时还是要集中注意力,避免因操作不规范伤害到自己……”

  而后他将十位社员分作两组,一组负责研发椅面材料,一组负责研究压力与反作用力系统。

  相对来说,压力与反作用力系统更为复杂。但先期的项目论文已经将这种复杂性解决了一大半。这一组的社员只要再进一步筛选效果更优的零部件,打磨各零部件之间的耦合即可。这一组由擅长计算机的林朗领导。

  而椅面材料是先期的项目理论基本没有涉及的部分,所以现阶段就得根据第一阶段电脑软件模拟出来的几个方案挑选材料、调整配比、调节形状,以恰如其分地配合压力与反作用力系统,最终达到零重力效果。

  季知行领导这一组的实验,将6个成员又分作3小组。

  一组负责扫荡市面上所有的座椅材料,如蜂窝凝胶、中空记忆棉、3D空气纤维等,看能否通过适当的修改,使现有的材料配合压力与反作用力模拟系统发挥出零重力效果。

  另外两组负责自己研发材料,分别从极软和极硬两头渐渐往中间度靠拢。

  对于座椅的软硬,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喜好,而他们要考虑的是什么样的软硬度能更好地配合表达零重力效果。

  在实验室,十位社员迸发了比第一阶段更澎湃的科研热情,所有人都很珍惜这个也许稍纵即逝的机会。

  有季知行指导,阎教授也表示可以带人去他实验室观摩,大家很快就度过新手期,顺利上手了,实验推进得很顺利。

  季知行一边为实验进度高兴,一边等着看范传朔究竟要搞什么名堂,不料陆陆续续听到的竟然都是关于他的好话。范传朔知恩图报的事如今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学校论坛里还有个热帖,都在夸这位教授的德行与风范。

  出于对范传朔的提防,季知行还特地花了一点时间将帖子从头看到尾,越看越觉得发帖人很有心机。

  先是起了个很容易让人共情的标题《八一八我那个特爱徇私的奇葩导师》吸引眼球,然后以埋怨的口吻陈述自己的导师特别偏爱某个「补录」的研究生,一应资源都无条件向他倾斜。

  帖子八到这里,已经引起很多人的愤慨了。「补录」这个词语特别容易戳到「教育公平」等大众敏感点,而帖子里描述的导师行为也更加印证了背后必然存在徇私的违规行为。

  大家群情激奋地质疑那个研究生的补录资格,很快就有人扒出了薛桦的名字,对应的导师就是范传朔。

  然后立刻有人跟帖,以校附属医院实习生的身份简述了薛桦救助范传朔的事,还特地描述了当时范传朔的情况有多危险,再晚来一步就神仙难救了。

  至此,大家的情绪就不那么一致了,开始有一部分人觉得范传朔补录薛桦并偏袒他是一种知恩图报的行为,可以理解。而薛桦热心救人,也算善有善报。

  帖子围绕「公」与「私」的界限打了一天,等到有人贴出薛桦的考研成绩后,帖子里的负面声音几乎就都消失了。因为薛桦的成绩确实很不错,即使没有救助范传朔的事,他也完全有补录资格。

  然后帖子里就基本在夸这段正能量的故事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楼主时不时地冒泡。今天说薛桦为了自己的私人课题挪用了什么仪器,明天说他又搬空了什么材料,害得范教授正经的国家重点研发项目多次受到影响。

  楼主和其他同门都很不满,但范教授因为顾念薛桦的救命之恩而屡屡纵容他的得寸进尺。

  渐渐地,薛桦与范传朔的名声呈一个此消彼长的反相关状态,薛桦的名声越来越糟,基本都在骂他贪得无厌。而范传朔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扬与同情,名声越来越好。

  季知行从头到尾看完,只觉得毛骨悚然,这要不是范传朔在有意引导舆论才怪了,他究竟想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