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还很长, 屋内一片死寂,屋外狂风大作。
苏文军跪在原地,好像终于透过夜幕, 看到了老太太长坐在院外,二十年日复一日地盼着他回来。
他是不是真的恨过头了, 他现在过得这么好, 又何必继续生气呢?
风吹灭了一只蜡烛,像是不愿长眠的母亲, 在等他的一个原谅。苏文军觉得,他自己怎么这么能耐,居然恨了这么久。
早该释怀了。
灵堂的蜡烛不能灭,他起身将蜡烛点燃。
他走到苏时康面前, 看着他憔悴的脸色。
“我给你奶奶买了一块好地, 时康,对不起……”
苏时康几乎已经没什么力气去愤怒了, 他就这么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 没说话。
这么点大的地方,父子俩隔的很远,就这么一左一右地跪着, 送了苏奶奶最后一程。
出殡那天, 送丧的队伍拉的很长,老太太生前活的冷清,死后反倒热闹起来,以前不常见过的,苏时康甚至都不认识的各路亲戚都赶过来送出, 苏文军终于舍得手捧一捧百合花了,他在开棺瞻仰遗容时将花轻轻搁到老太太的胸膛。
“妈, 我不恨你了,你带着这捧百合花,安静西去吧!”
等一切整理完毕,已经是下午了,苏文军考虑到苏时康没怎么吃东西,就开车想将他带回家。
苏时康以为他是要带他回他和他奶奶的那个小家的,结果发现走的路线不对,就在后座问他,“你要带我去哪儿?”
“回家。”
“你的家吗?”
“……”
“停车。”
“时康……”
“我让你停车!”
苏文军不停,反倒加档,他看着后视镜,父子俩的眼神在那小块儿镜子里交锋。
“别闹了时康,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回家吃顿饭好好睡一觉,其他事以后再说。”
苏时康挣扎的疲惫了,就靠在垫子上,他现在也没什么力气和苏文军犟脾气。
“你晓风阿姨在家坐月子,我叫家里的厨师做了几样好菜,等你回去……”
“安心开车吧。”
“……”苏文军又闭了嘴。
苏时康闭目靠着休息,他觉得苏文军的声音是那样刺耳。可是纵使他很累,累到眼睛红肿不堪了,但他就是睡不深沉,有时被一点点动静就能惊醒,他根本睡不着。
再这样下去,他的身体会过度透支。
苏文军家住在彭城河市区,那是一栋二层小洋楼,进门就是一个小花园,房子粉刷着砖红色的漆。
这大概是苏时康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来到他爸爸的家。
他下了车,望着那栋陌生的洋楼,有些移不动脚步。
穿过那座小花园就是一个游泳池,而后步入大厅,中央挂着的莲花吊灯熠熠生辉。楼梯是旋转式的,栏杆上雕刻着精细的花纹,很具有欧式风格。
这与他们的小平房不一样,什么东西都挤在一间小房子里,在这里就是放鞋都有单隔出来的一间。苏文军很喜欢他刚出生的儿子,各类玩具集放在一个房间里,连他长大后的房间都布置好了。
苏文军领他到餐桌前吃饭。
苏时康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而后见苏文军脱下西装外套,朝楼上喊了一声“斐丽,吃饭了。”
苏文军叫的是苏斐丽,是他和晓风的女儿。
苏时康抬头,听见一双高跟鞋咚咚咚地从楼上踩下来,女孩大概十八九岁的年纪,她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长卷发披在腰间,大眼睛水汪汪的,皮肤白皙光滑,很像书中描写的富家小姐。
苏斐丽下楼,甜腻腻地喊了一声爸,而后很寻常地在他父亲的右颊上亲了一口。
“晚上好,爸爸!”
“晚上好!”苏文军示意她坐下,“先吃饭吧。”
“咦?”苏斐丽目光落到苏时康身上,两只眼睛亮晶晶的,“这位是……”
“这位是你哥哥。”
“哦……”
苏斐丽还以为是谁,她一开始觉得面前坐着的男生挺帅的,没想到竞是她爸爸从小就会提起的她同父异母的哥哥。
三个人吃饭。
苏文军夹了一个烤鸡腿给苏时康,很寻常地问苏斐丽,“你妈妈怎么样了?晚饭吃了吗?”
“吃了。”
苏斐丽又瞥了苏时康一眼:“哥哥你怎么不吃?是饭不合胃口吗?”
苏文军顺势看过去,看到他给苏时康夹的鸡腿被搁在碗的外围。
“不是。”
苏时康说了这一句,随便扒拉了几口饭。
“这么干,你吃了不会吐吗?”苏斐丽开始给他夹菜,什么都往他碗里夹一点,“光吃饭怎么够呀,干巴巴的会吃吐的。”
“……”
苏时康碗搁在桌上,怔愣地看着她给自己夹,越夹他就越没食欲,越夹他就越想崩溃。
饭是食粮,可以温饱人的肚子,他这个吃惯粗茶淡饭的怎么可能跟他们天天西餐牛排下午茶的一样,他吃饭怎么可能会吐?
“够了斐丽。”最终苏文军看不下去了,“别夹了,他是你哥哥,你起码得注意些……”
“就是因为他是我哥哥,所以我才要多照顾他啊。”
苏时康揉着脑袋,觉得脑袋都要炸了,他现在耳边嗡嗡的,听什么都听不太清楚。
他隐隐约约又想到前两天谌维临走前跟他说今晚会过来,于是他放下碗筷,“我吃饱了,先回家了。”
“回家?”苏文军也放下筷子,“回什么家?那里过两天就要拆了,你还回去做什么?我今天已经叫家里的阿姨把你屋子打扫过了,以后你就住这儿吧,这儿就是你的家。”
“……”
苏时康觉得他离谱。
“你以后想要什么就跟爸爸说,爸爸尽量满足你……”
“我没什么需要的。”苏时康打断他。
他虽然很累,说话没什么力气,态度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狠绝,“奶奶在的时候,我家就在南河县,在沉州湖边,现在奶奶不在了,沉州湖也没了,哪儿都不是我的家。”
哪儿都不算家,倒是可以四海为家。
“时康,你还是……”
“我说过。”苏时康看着苏文军的眼睛,眼神比之前更冷,“我不太想原谅你。”
“我只想问你,如果当初你厌恶极了我母亲,那我到底算什么?我生下来,是不是一直都是个错误?你从我出生起是不是就恨死我了,所以你千方百计地,想将我和奶奶丢弃……”
“都过去了,你为什么还要想呢?”
“……”
“时康,以前是爸爸错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我是可以重新开始,那奶奶呢?”
苏时康站起来,“我走了,其实你和晓风阿姨不必大费周章地生个儿子,因为我对苏家的财产一点儿兴趣都没有,现在我孤身一人,也是饿不死的,这个地方……我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你要离开彭城河?”
“这和您没有关系。”
“……”
苏文军看着他,二十年了,他从来没读懂过这个儿子。
然后这瞬间,苏时康看他的眼神变了。
他以前只知道他任性,不讲理,不懂事,他觉得苏时康这样下去让他丢脸,他甚至不愿向外人开口承认他是他苏文军的儿子。可是今天,他看到苏时康终于对他的戒备放松了,那双眼睛里再没有年少时的排斥与愤恨。
苏时康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眼神也变得礼貌,就像是……看待一个陌生长辈。
他说:“我该走了,老房子有很多东西需要收拾,您以后保重吧……”
苏时康离开了苏家。
等他到老房子的时候,看见门口的凉亭子里,谌维坐在那儿等他。他看起来很焦急,时不时地往外边儿看。
他看到苏时康后,很焦急地朝他奔过去,在他面前站定。
“时康。”
“嗯。”
苏时康拿钥匙开门:“等多久了?”
“不久。”等了将近四个多小时的谌维道:“我也是刚来。”
打开了老房子的门,一阵香火味传过来,正面对着的,是苏奶奶的黑白遗像。
苏时康定了定神,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时康……”谌维走到他面前,将他惨白憔悴的面容看在眼里,“两天没见,你又憔悴了好多。你去屋子里睡一觉吧,要收拾什么东西你告诉我,我帮你收拾。”
“我睡不着。”
“睡不着也要睡。”谌维看起来心疼坏了,说话也有一点颤抖,“哪有人那么多天不睡觉呢?时康,你这样身体会受不住的。”
苏时康疲倦红肿的眼四处飘了飘,然后落到桌上那张遗像中。
他好像一具尸体,在行尸走肉般活着。
然后谌维看到他走到厨房,忽然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了两罐东西。
红油油的辣白菜,被他捧在手心里痉挛着。
思绪回到那天晚上,苏时康和老太太的最后一通电话。
当时苏时康说白菜吃不完浪费,可以做辣白菜,其实是他随口说的。可是苏奶奶却记在了心里,她将多剩的辣白菜涂上辣子,腌好放进了辣椒罐子里。
苏时康闭了闭眼,他好像看见他头发花白的奶奶,佝偻着身子孤独地在厨房摸索着,用那双黄的看不见血管的手,颤抖着去腌制那一颗颗白菜。
他还说要给他和谌维做冰镇西瓜,还说要学做各种年轻人喜欢吃的东西,她还要给他们做黑森林。
“时康……”
“时康……”
苏时康放下辣椒罐子,轻声道:“我没事儿。”
谌维就说:“你想怎么收拾,我帮你。”
苏时康叹息一声,声音很疲惫:“就这么点大地方,也没什么好收拾,过两天就要拆了,把东西搬走就行。你今晚,再陪我在这呆一晚吧。”
“好。”
苏时康走到苏奶奶的房间内,从枕头里面拿出一张卡,那是苏奶奶留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
床被收拾得很干净了,苏时康和谌维坐在凳子上,背靠着墙。
他把卡递给谌维。
“这两天你在医院和料理后事花了不少钱,这卡里钱你先拿着,不够我以后再还你。”
“为什么?”谌维不敢相信他现在居然在跟他算账,“我才不要,这可是奶奶留给你的,我花那么点钱也是应该的。”
“……为什么应该的?”
“……”
“谌维,你欠了我什么吗?”
“我……”
他又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他最后只干巴巴地说了句,“奶奶说了,这是留给你娶媳妇的钱。”
“……”这会又轮到苏时康说不上话了。
他睁着血红的眼睛就这么看着谌维,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最后终于明白了什么,抬头靠在了墙上,双目空洞地看着房顶上结了蜘蛛网的白炽灯。
“你这么做是不是因为那件事觉得愧疚?”
谌维心脏下意识地抽搐起来:“……哪件事?”
“就那天我俩上床那事儿。”
“……”
“你不用愧疚,那晚我是自愿的。”
“……”谌维惊了一下,“时康,你……”
“拿着吧!”
“……”谌维没办法,他只能紧攥着那张花了苏奶奶太多血和汗,已经微微泛黄的银行卡。
他不想收,但是他现在已经刺激不了苏时康了。
苏时康就像是一缕魂,失了三魂九魄,再没有从前的生机,他憔悴地就像一张白纸。
可那句自愿,却在谌维心里有煎熬着,他想问清楚,想告诉他他的心意,但是现在不合时机,他只能咬着舌头继续等着。
他想要那个会对他笑,会给他画沉州湖落日的苏时康回来。
他想知道苏时康对他什么想法,那个自愿,是喜欢吗?是真的心甘情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