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言回来之后, 还是很少和他妈妈说话。
但是他回来了,陆清河开心起来,一扫此前阴霾的气氛, 上蹿下跳、走路带风,就连脚后跟踩过的地皮,也都透露着快乐的气息。
沈父的案情侦办还没有进入最终阶段,所以沈长言离开北京之前需要特地去公安报备一次。
他替他妈妈提出了申请离婚的要求, 几乎是没有耽误的, 特地协调了办案人员放沈父出来半天的时间,以方便填报离婚申请。
准备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晚上, 沈妈妈絮絮叨叨的和陆清河一块儿商量着, 两个人收拾了不少东西。
她还特地给陆家二老分别准备了礼物。
沈长言虽然全程都没参与,但是等到陆清河从隔壁房间回来之后,洗完澡, 拿着本书躺上床,他才又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在陆清河面前晃悠了好几次。
陆清河抬眼瞥了这家伙好几回,后来实在受不了,就告诉他, “有话直说。”
沈长言满脸为难的在陆清河躺下的床沿边上坐好。
说实话, 放在平时, 陆清河是很难看到沈长言露出这副表情的, 那个男人大多数的时候都很坦然。
但是今天……
“陆清河,我……”
陆清河看着沈长言, 双方陷入沉默许久。
陆清河等的烦了,就拿手里的书去砸他, “你说不说呀, 再不说我可不听了。”
“说, 说。”沈长言求饶一样的抓住陆清河的手,他说,“这句话真的很抱歉,但是我想,我们这次回宛城,能不能带上贺叔那个脑瘫的儿子?”
“啊?”
“对不起,陆清河,真的对不起,我知道我们才刚安安稳稳的在一起没多长时间,我就给你找了这么多的麻烦,但是,但是这次的案子不管怎么判,贺叔他的犯罪事实是客观存在的,所以哪怕不等判决,我也知道他逃不了死刑,他的儿子没有生活自理的能力,这段时间也是靠亲戚照顾着,但是他们家那个亲戚,他们家亲戚也是图贺叔之前留下来的一笔钱,他们不会待那个孩子好的,我总是担心,我们是一走了之了,但是那个孩子,不管怎么说他是因为我爸的事情才……”
沈长言说不下去了。
陆清河的眼睛睁的大大的,他看着沈长言,看得沈长言无地自容。
“算了,我跟他亲戚说……”
“你要带就带上呗,我当什么事儿呢。”
沈长言愣住,陆清河过于轻松的语气,实在让他不得不吃惊,“你愿意接受他?”
“我有什么愿不愿意的,你要是想带上,那以后就把他当你弟弟养呗。”
沈长言松了口气,他有些不知所措的难堪,所以只好翻来覆去,一遍一遍的和陆清河保证着,“陆清河,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成为我们未来生活的负担,我会努力工作,努力赚钱,我不会让你年纪轻轻就被我拖累,还带上这么大的一个孩子,等回宛城之后,他的衣食起居,他的病,他的所有一切都由我来负责,你也由我来负责,其他的事情不必你来费心,你只需要,只需要像以前那样快乐就好。”
陆清河笑着,他看了沈长言一阵儿,说不清楚沈长言是变了还是没变,但是那个男人此时此刻不知所措的情绪,仍然是让他觉得有些心疼,于是只静默了两三分钟,陆清河忽然就抬手捏着他的脸。
“你的工资上交,家里的消费和开支一律由我决定是否有支出的必要。”
他愿意和沈长言一起承担,一起背负生活中的苦难,也愿意和他一起享受陪伴和相爱带来的快乐。
这是两个成年人的爱情,在选择对方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该明白他们必须走进对方的生活,必须接受对方的生活。
——
第二天早上去大高个儿的亲戚家里接孩子时遇到了些麻烦,沈长言应该是在市局拘留所里见过大高个儿的,所以来接孩子的时候,和对方的亲戚沟通时,他对贺家的情况基本是掌握的一清二楚。
其中包括大高个儿给亲戚家留了多少钱,之前寄养孩子的时候是商量的多少钱一天,这些细节沈长言全部清清楚楚。
陆清河对北京不熟,他们下了三轮车之后,沈长言也是一路打听才转进的一栋居民楼内。
还没上楼,就听着二楼的目标地点传出来了打骂孩子的哭闹声,沈长言往楼梯上迈去的步伐更加快一些。
大高个儿的儿子今年已经16岁了,据说是天生的毛病,智力和行为能力相较于普通孩子来说都比较低下。
这些年治病花了不少钱,但都没什么成效,总之得要人照顾着,伴随着吵闹声的越来越大,沈长言伸手敲门的动作也逐渐开始暴躁起来。
“开门,开门。”手掌拍过铁门的响动,发出了震耳的「哐哐」声。
屋内的辱骂仍在继续,但人骂完,脚步声也开始朝着门边靠近。
有位体型微胖的女人,她满脸不耐的伸手拉开家门,“谁?”
“您好,我是贺鸣的朋友,受他嘱托来接他的孩子贺小东。”
“你们可终于来了。”女人虽然厌烦,但能甩脱个麻烦,眼里也露出些难得欣喜的表情。
她连忙走进屋去拉扯那孩子,可是孩子害怕,很排斥她的靠近不说,一边仓皇的回退,一边还尖叫着拍打女人拉拽他衣服的手指。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个屁啊你啊,一天天的乱叫什么,你们家来人接你了,赶紧收拾书包跟他们走。”
“啊啊……啊……”
“我让你走,赶紧起来,别老赖在我们家,这几天你算算自己砸了多少个碗,这钱一会儿走的时候,可也得给我赔了。”
他们撕扯着,打闹着,尖锐的叫声不绝于耳。
陆清河实在听得头疼,于是也顾不得礼貌,抬手再敲一次门后,便迈腿直接进入了这间房屋之内。
“孩子的东西我来收拾。”陆清河不动声色,但是又非常强硬把那个女人撕扯在孩子衣服上的手指拉开,他说,“您出去和那一位,谈一下孩子这段时间的生活费以及陪护费的支付问题。”
提到钱,女人自是眼底放光,“这个生活费的问题,我们自然是要谈一下的,但是你收拾东西的时候可小心着点儿,别浑水摸鱼的把我们家的东西也拿走了,他可就一个书包里背了两件破衣裳过来,东西都丢在沙发上的。”
陆清河没做理会,少年还坐在餐桌前发抖,他蹲下身子来平视对方,小心翼翼的温和的目光和对方进行交流与安抚。
女人颐指气使的说完一通,又迈着矫健的步伐走来门口。
沈长言多此一举来问,“方便进屋说吗?”
“你这,你们这不是已经进来了吗?”她这话里带着些阴阳怪气,又拿手顺了顺耳后的发丝,回头瞥了一眼似乎在和贺小东说些什么的陆清河后,这才不情不愿的侧身让开一步来,“请进吧。”
沈长言穿着大衣,他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掏出衣兜里的纸和笔来。
“贺叔说他到公安自首之前,拿了五百块钱给你,我们今天过来主要是为了接孩子,但是关于另一部分没有花费完毕的抚养费用,麻烦您还得给我们退回来。”
原本看陆清河跟沈长言两个人穿的体面,女人还当这回又能讹人一笔,所以迎着这俩进进出出的还算客气。
哪能想到这头人的屁股都还没挨着板凳呢,耳朵就先听着还要退钱的事儿,女人几乎是从座椅上弹起身来的。
“你说什么,我辛辛苦苦给他贺鸣带了一个多月的孩子,收了点儿辛苦钱,你是不知道像他们这种有毛病的孩子有多难带,我不找你补贴生活费就算客气的了,你怎么还找我退起钱来了。”
女人明显是撒了泼,声音高亢尖锐的要命,但沈长言也不畏她,只是淡定抬眼一瞥,而后就伸手替人再把板凳给拉了回来。
“坐下。”
这是他平常审问时才会用到的口气,男人的嗓音压低了的时候,听起来有些沙哑,但意外的压迫感十足,让人有些害怕。
女人迟疑着打量着他。
沈长言头也不抬,镇定自若,慢条斯理的拿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东西。
“你应该知道贺叔是因为什么事情进去的吧。”沈长言故意反问一句,“他这次被牵连进入大人物的案子里,一时半会脱身不开,我是受托前来帮忙的,这孩子你要交还给我呢,就老老实实的坐下来和我商谈退还钱款的问题,你要是不愿意,那这孩子你就自己留着养。”
“你……”
“对了,中途您可不能因为嫌麻烦就弃养哦。”
沈长言这家伙吓唬人是有一套的。
大高个儿以前说俗了是个司机,但是说雅了也是攀在高官家里讨生活的。
他原本就是满脸凶相能悍住人的性格,不是什么好惹好欺负的对象,又看沈长言态度强硬,不依不饶,女人虽然不乐意,但最终还是坐下来计算起了这段时间替人照顾孩子的总账。
从生活费到住宿费再到因为费心照料而损伤到自己精神的费用,不论讨论的内容有多离谱,女人只要提出来了,沈长言都会非常认真的和她讨价还价。
这其中包括大白菜多少钱一斤,洗衣服的水费,过路费,上厕所按次收费这样让人听了都直发笑的条例,他们竟然都能一一列举出来。
而其中贺小东在亲戚家一共入住了46天的时间,按照每天三块钱的最高级标准算下来,总共也才只需要支付138元。
所以按照计算的价格,对方还需返还沈长言362元。
这还不算完,沈长言算完账后又提出要检查一下贺小东的身体状况,于是伸手撸起了那孩子的袖管和裤管,在确认身上细数下来差不多林林总总有6道清晰可见的掐痕时,沈长言按照一个掐痕一块钱的金额又扣掉了需要支付出去的那6元钱。
“所以您还需要退还我368元。”
女人沉默半秒,忽然厉声尖叫起来,“搞什么啊,我给你们带孩子,到头来我还得倒贴?有你们这么办事儿的吗?滚滚滚,赶紧滚,讹钱的吧你们就是,再搁这儿胡搅蛮缠我可不客气了啊。”
沈长言不疾不徐的把刚刚算账的那一页纸撕下来拍在桌子上,他说。
“您这话说的不客观,首先您不是帮忙带孩子,而是我贺叔提前预付了一部分的生活费,所以和您形成了一段公平的雇佣关系,您是受人之托,拿钱办事儿,而现在我需要离开北京,这孩子您要交还给我,我就带走,您不交还,那您就自个儿留着,但我也不能就这么走了。”沈长言说的认真,言语之外强硬的要命,“我受了贺叔的嘱托,如果您不愿意退还这一部分孩子的生活费,那么我就默认这孩子您打算留下,所以今天,咱们就去派出所办理一下过户手续,这孩子的户口从今儿个起,就放您家本儿上了。”
女人一听这话,当即就炸了毛,“搞什么,收你们五百块还当是五千块五万块呢,上我家户口,白给你们养个白痴儿子,当我冤大头呢。”
“不愿意做冤大头就退钱。”沈长言不耐烦的敲了敲桌子说,“您不愿意做冤大头,我总也不能做这个冤大头吧,白拿人这300多块,您半夜睡觉也不觉着亏心?”
“我亏心?”
“没功夫跟您吵,要么退钱,要么上户,这事儿今天必须当面给我办妥了。”
她们言语交锋,你来我往的斗了好一阵子。
女人气势汹汹,语调尖锐,而沈长言嗓音低沉、神色镇静,辩论之下,那女人终究还是败倒在了沈长言不断重复的,一句又一句的「快点」之中。
接着孩子下楼的时候女人依旧在楼上骂骂咧咧,沈长言数着钱走在前边,陆清河牵着孩子的手还帮他背着书包跟在后边儿,他们一出单元楼门就拦了一辆三轮车,完全无视身后大声吵嚷的动静,坐上三轮后扬长而去。
深秋的寒风刮在身上还有些凉,陆清河帮忙裹了裹孩子身上的外套。
三个人挤在三轮车的后排其实有些局促,但是沈长言完全在右侧一沿挂了个边,所以陆清河这边坐得就还算舒心。
沈长言认真数了两遍这368元,确认没有缺漏之后又才从自己身上再掏出一把零散的纸钞来。
他一边点认,一边把所有的钱全部捋好,整整齐齐从大到小的顺序依次码放整齐后,总共数出了491.73元来。
沈长言扬手,“领导,我们家这钱,由你保管着。”
陆清河偏头去看沈长言,对方的心情好像很不错,于是他撇了撇嘴,伸手收下这钱后故意嫌弃道,“你就这么点儿家底?”
沈长言得意道,“还有呢,回家之后都拿给你。”
他们买的车票是晚上20点的夜班火车,虽然比起坐班车到达的时间会被从五天拉长到八天,但是火车的优点之一,能够有效的减免了中途不停转车的麻烦。
陆清河考虑过了,如果只是他和沈长言两个人,那没什么担心的,他俩拿席子一卷直接在大马路上睡觉都没问题。
但现在有了需要照顾的沈妈妈,还有更需要照顾的贺小东,所以在计划返程的过程中,陆清河就不得不把考虑的范围再加大、加细。
他们带的东西不算特别多,仅仅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些不起眼但是又很重要的杂物,以及沈妈妈精心给陆家父母准备的礼物,其余不方便带上的,全部都由沈长言扔到旧货市场去换了现钱。
这是陆清河的意思,他实在嫌麻烦,干脆说了句,“回家再买。”
于是返程的行李被压缩再压缩,压缩再压缩的情况下,四个人的东西挤在一起,最后终于只剩下了一只大型编织袋和一只大型行李箱。
到达火车站的时候,人山人海,把人挤得不行。
陆清河一只手拉着贺小东,一只手搀着沈妈妈,他一边往前挤去,一边还得不断的喊在身后扛着行李跟上来的沈长言。
“我在,我在。”沈长言一分钟内至少应了他三声。
挤上座位的时候人已经累的冒了一身大汗,沈长言喘着粗气把编织袋和行李箱塞进头顶上方的行李架上。
陆清河安顿沈妈妈和贺小东坐下后,又从行李袋里拿了提前准备好的水和食物出来充饥。
其实晚上八点的时间,他们出发之前也是吃过晚饭的,沈妈妈并没有太大胃口,可是接过水来喝了两口后,还是耐心的给贺小东往嘴里喂了些食物。
陆清河累的不行,后半夜枕着沈长言的肩膀睡的安稳。
早上排队在火车的洗漱车厢里简单洗了把脸后,看着窗外聊了会天,贺小东又把作业掏出来,于是沈长言和陆清河为了一道初中的数学题争论了三个小时。
这一路的气氛还算和谐,有说有笑,分工合理,即便中途需要转乘几趟大巴,需要搬运行李,需要入住旅店,需要风尘仆仆不知疲倦的不停赶路。
但是因为他们离宛城越来越近的缘故,所以眼里心里,侵染而上的都是即将要回家的喜悦。
直到在最后驿站班车点,沈长言从人群中挤出来,拿着那四张戳了红印、写着终点站是宛城的车票时,陆清河实在控制不住,当着许多人的面就在车站大厅给了沈长言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几乎是挂在了对方的身上。
“我们回家了,沈长言。”
沈长言也大大方方的搂着他的腰背说,“我们回家了,陆清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