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试火>第24章 小题大做

  非特殊重大情况,时涵不去医院。

  打针吃药吓不到他,他怕的是医药费。

  在骆家当少爷时便没几个钱(日常零花钱要上交给骆星遥),后来家里出了事,一碗饭恨不得拆成三顿吃,每每生了病,都是硬扛着。

  如此,他养成了习惯,区区几处擦伤,上药都懒得,何况上医院?

  但杜山阑的脸色令他不敢说话。

  学校附近就有一座医院,这个点只剩急诊科大夫还在值班,大夫手法娴熟地捏了一遍肩膀的骨头,捏得他龇牙咧嘴。

  “没有错位,开几幅膏药贴贴就好,年轻人,身板硬,问题不大。”

  杜山阑冷飕飕地注视:“你确定?”

  恐是那道眼神太吓人,大夫吞吞口水,颇有眼力见地补充:“但毕竟也算伤筋动骨,这两天别提重物,别进行剧烈运动,再给你开两瓶喷雾。”

  时涵想张嘴说不用,嘴皮刚动,嘴角被凝固组织液封住的伤口扯开了,疼得他倒嘶出声。

  杜山阑接过医生递来的药单,嗓音明明是温柔的,从他凉薄的双唇间出来,便就染了冷意。

  他说得很简单:“别乱动。”

  时涵只好摆出不服的表情,无声表达抗议。

  拿到药,杜山阑单手拎着,大步走在前头,时涵捂着半边肩膀,慢吞吞在后头跟着。

  走道医院大堂,杜山阑停下转身,语气还算温和:“走不动?”

  “嗯。”时涵板着脸,“等不了就先走,反正我们也不顺路。”

  杜山阑似乎叹了口气,站在原地等他,等他到了跟前,再陪着慢慢走。

  时涵还是不想说话。

  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袖,手臂抹着医生开的药膏,风覆上来,像裹了一层冰织的蛛网。

  时涵缩住肩膀,“阿嚏——”

  打完喷嚏,他继续埋头走路,感觉到有人靠过来,然后身上一暖,饱饱吸收了男人体温的西服外套披到了身上。

  时涵惊讶抬头,看到杜山阑依旧冷淡的狐狸眼。

  “风大。”他说,“走快点,车子就在前面。”

  风确实很大,吹得时涵神智不清。

  其实他没有资格和杜山阑闹别扭的,他是什么人,杜山阑是什么人,他去倒贴人家,受了委屈活该,痛哭流涕也没人同情怜悯才对。

  可是,杜山阑好像总会让着他。

  他悄悄按住心口,闷着声音问:“杜先生,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吗?”

  杜山阑伸手拉开宾利的车门,等着他先上车。

  杜山阑冷声应:“嗯。”

  嗯?他说了嗯?

  时涵回过神,拢紧衣服,闷声不响地地爬上车。

  “嗒”一轻响,车门落锁,司机恭敬询问:“杜先生,回家吗?”

  不等回答,时涵抢着说:“先送我回学校。”

  杜山阑驾着腿坐在身侧,冷淡提醒道:“你学校关门了,现在进去算晚归,下学期奖学金不想要了?”

  时涵哑然。

  学校评奖评优的规则,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刚逃过打架斗殴,晚归还是算了,虽然短期内解除了金融危机,但对还算拿得出手的学业,时涵格外珍惜。

  路灯在夜里倒退,宾利往杜山阑家的方向开。

  时涵把车窗按下细细一条缝,让风吹来脸上,抚平皮肤下膨胀的燥热。

  双手收在外套里面,不经意地,摸到西服内袋里装着什么东西。

  好奇心驱使,他偷偷伸进内袋,两个指头一捏,毛绒绒的,小尾巴,长耳朵,连着钥匙圈。

  这是——从酒吧顺来送给杜山阑的小兔子挂件?

  他讶异地看向身旁,发现杜山阑靠在座位里,双目阖拢,睡着了。

  他靠近,轻声唤:“杜先生?”

  杜山阑眼皮微动,没有醒来。

  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细细打量杜山阑的睡相,双眼睁开时,久经商海养出的凶相压住了五官本来的俊朗,少有人与杜山阑面对面时能做到坦然欣赏男色,多数打个照面,就被狂肆的威势震慑住了;双眼闭上时便不一样,不能说这张脸有多么无与伦比,只是鼻梁的挺度、下颌线的折角、乃至唇角下陷的弧度,无一不恰恰好落在他的审美上。

  就像,梦里走来的前世情人。

  时涵怔怔望出了神,四围的空气凝固融化,融化成无法传声的真空,真空无限延展,原来是广袤宇宙走来了跟前,宇宙间只剩下杜山阑的脸。

  车子缓缓停了,全然不知什么时候,窗外的街景换成了地下停车场。

  没有丝毫征兆,杜山阑淡淡地掀开眼皮,“到家了,该看够了吧?”

  未来得及吞下的唾液卡在喉咙,时涵脸颊迅速窜火。

  司机的工作终于结束了,陪老板熬到这么晚,脸上藏不住的疲惫。杜山阑简单与他交代了几句,目光扫向呆站着的时涵,“走吧。”

  时涵回过神,小跑着跟上。

  电梯从负三开始走,到一楼停下,门打开,进来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

  男人满身酒气,嘴里哼着小曲儿,瞧见杜山阑,眼睛膨地放大,“唷,杜总,好久不见啊!”

  杜山阑眉宇微缩,“裴总。”

  裴林醉醺醺地晃过来,拿眼缝儿觑着时涵:“男朋友?”

  杜山阑微顿,“嗯……”

  裴林笑呵呵地点头,“不错不错,杜总的眼光就是不错!好的项目被你抢光了,好的美人儿也被你先下手为强了!”

  杜山阑不再作声,往旁迈了小步,时涵被他挡到了身后。

  这一幕,隐约眼熟。

  到了十楼,电梯停下,裴林走了,留下吹不散的酒气。

  两扇金属门重新合上时,杜山阑回过头,抿得僵直的唇缓缓张开:“场面话,别往心里去。”

  时涵抬着两只眼瞳,不发一语地点头。

  打发酒鬼的场面话,他还是能听出来的,现如今还要特意强调,实在显得小题大做。

  转眼间,电梯到顶层了。

  他跟在杜山阑身后,一步一步靠近走廊尽头的雕花双开门。

  并非有意偷看,杜山阑毫不防备地按下密码,040609。

  密码输入正确的提示音想起,智能家居助手用机械女音说,欢迎回家。

  时涵如遭雷击。

  040609,他的生日。

  杜山阑站在玄关的油画下,一只手插在裤袋,白色衬衫覆住的脊背如峰峻挺,“不进来?”

  时涵慢半拍地收回神,把这件事暂时压到心里。

  兴许是他看错了,兴许是巧合,总之不可能代表什么,怎么可能代表什么……

  装潢奢侈的家里挥之不散寂寞气息,四处找不见什么生活痕迹,约莫稍晚时被家政收拾干净了;四处的家具摆件如上回见到时一样新,可住在这里的主人不是只有磁场的鬼魂,是名为杜山阑的活生生的人。

  时涵拘谨地站在玄关位置,默默望着杜山阑扯下领带,往沙发方向一丢,头也不回地上了二楼,不一会儿,浴室水声哗哗。

  时涵心里想,还真是不把他当外人。

  他捡起犹带体温的领带,顺手收拾成齐整样子,然后坐在沙发,等着杜山阑洗完。

  时间真的很晚了,屁股刚沾着沙发,困意排山倒海而来。

  但杜山阑洗得很快,顶多过去十分钟,穿着深灰色睡袍,站在二楼的玻璃护栏后,居高临下地命令:“上来睡觉。”

  困意一扫而空,时涵刷站起身,惊疑不定道:“现在?我还没准备好!”

  杜山阑:“准备什么?”

  平时做过许多思想建设,可到底身体是雏鸟,真到了关口上,时涵居然怂了。

  他扭扭捏捏地掐起手指,“你别这么急,好歹等我洗个澡…”

  杜山阑愣了愣,好像终于反应过来在说什么。他骤地眯起眼,“你睡客房,不准洗澡,伤好了再说!”

  说完,无情转身,砰关上主卧的门。

  时涵站在客厅中央,张开嘴干笑两声。

  他怎么突然傻了?

  杜山阑找他睡觉,除非太阳拉火星跳舞,月亮与地球吵架,地核里喷发出七种颜色的大大泡泡糖。

  他拖着手脚爬上楼梯,找到客房,一头栽进床褥。

  新换过的被褥,散发清新的植物熏香的味道,冲击数万嗅觉细胞的神经元,转化成密密麻麻的不安的电信号。

  翻滚几周,他爬起来,找到杜山阑扔给他的那件外套,紧紧抱在怀里。

  他喜欢闻烟味,少有人闻得惯烟味。

  熟悉的气味将他包裹,他终于安心闭上了眼。

  一墙之隔的主卧,杜山阑久久无法入眠。

  出差赶回来一刻没能松懈,身体疲乏到极限,可神经紧绷,在担心些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最终把万千心绪带入了梦。

  凌晨两点半,梦魇缠上身。

  梦境发生在家里,就在这间卧室,就在这张宽大的双人床。

  窗帘漏入星星的微光,他双手里握着白藕样的一截腰肢,热烫的汗水在他下巴尖上凝露,在被引力拉拽,反复拉拽,直至下坠,坠砸进光滑的腰窝。

  杜山阑缓缓从梦境抽离,体会到现实世界的存在。

  手里、确切说是怀里,真的有个人,显然被他弄躁了,眉毛不安稳地皱紧,双唇微张,难受地喘着气。

  卧室空调十八度,杜山阑汗流浃背。

  他想他是禁欲太久了,近来频频从梦里偷腥,那晚偷尝的吻,竟成为这匮乏宣泄之人生里最珍贵的素材,被他翻来覆去变着花样剪辑成一部又一部小电影,而今晚尤其过火,原因竟是——

  这小东西怎么会跑到他床上来!

  幸好是梦,幸好没把人惊醒,幸好他和他都不知道他刚刚做过些什么。

  杜山阑冷静下来,很快想通缘由:上回见过这孩子梦游,不出意外,这次也是。

  他把被子往下拉了些,让时涵的鼻尖能吸到外面的空气。

  现实与梦境的差别,有时并非鸿壑,比如这窗帘漏进的星光,轻飘飘地洒在时涵脸上,均匀地抚过脸颊的红潮、嘴唇的绯光。

  这是第几次,刚刚成熟的果实,砰一下摔他面前,摔出犹带青涩的饱满果肉,蹦跳的果粒捧起发着光的汁液问话,到底吃不吃!

  杜山阑强迫自己挪开视线。

  魅夜于周遭狂舞,在他眼底投上深邃的乱影。

  他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把熟睡的人儿轻轻推出怀抱;他小心翼翼地起身,忽然感受到一股拉拽的力量——时涵的手一直抓着他胸口的衣裳,被他动作惊扰,嘴里不安地梦呓:哥哥……

  杜山阑脊背僵住。

  一声唤醒回忆,从前从前,希涵胆子很小,晚上不敢自己睡觉。

  漫长思忖过后,他重新侧躺回床上,轻轻把人揽回怀抱,时涵好像有所感知,身子蠕了蠕,额头紧紧贴进他的颈弯。

  只要在天亮前离开,今夜仍然可以当做一场梦。

  他已打算好继续缄口不言,但和上次不同的是,这回他没有那么幸运,可以做到不留痕迹。

  春梦大抵不会来了,来的,是会下雨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