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以南是被冻醒的。
不知道怎么扯了一个被角盖在身上,人就缩在这一角里,身前压了大半个枕头。大概是睡得太沉,半夜冷了就胡乱一盖凑合睡,人还躺了个颠倒。
醒来之后眼睛都睁不开,安静躺了一会,再次入睡前挣扎着坐起身,迷迷糊糊去摸手机。
他还记得要跟穆湛西通语音的。
只是此时房间里一片黑暗,他搞不清楚时间,想着或许只睡了一小会吧,这会穆湛西还没有睡,应该还来得及通一会儿电话。
但是等孟以南拿起手机一看,一下子就清醒了。
此时已经凌晨两点钟。
穆湛西给他发了很多消息,问孟渡来是干什么,有没有事,又问孟以南现在澡有没有洗好,是不是在忙,让他没事了回一下消息。
孟以南最后一次回他是洗澡之前,当时说孟渡已经走了,具体内容等洗完澡再说,不过洗完澡之后没能联系,而是躺在床上睡着了。
从下午到凌晨,这么长的时间孟以南都没能回复他。
但中间隔的这几个小时,穆湛西却找过孟以南好多回。
频率从十几分钟一次到半个小时一次,持续到十一点多,后来大概是催了穆停赶紧回家,得知孟以南安然无恙只是睡着了,这才和他说晚安,发一个小熊猫盖被子的可爱表情,像跟小孩子沟通才会发的消息。
孟以南靠在床上,盖好被子,一字一字缓慢地看聊天记录。
凌晨两点的窗外很是漆黑,仍是深夜。房间里也很黑,唯有手机散发出的冷光照亮一隅,显得十分冷清。
或许在夜晚人容易感性,孟以南抱着手机就忽然很想哭。
因为穆湛西说很多话,那些话里,虽然没有一个句子一个字说担心孟以南,害怕孟渡再做什么事伤害孟以南,但实际上担不担心已经不言而喻。
纵观孟以南截至目前不到十八年的人生,发生过很多的事情,碰到许多困难,有些事情孟以南淡忘,有些事情孟以南清晰记忆。
孟渡伤害孟以南,做无可理喻的事,孟以南不能理解他,当然记恨过愤怒过,但因心地善良,也曾心软地帮孟渡找过借口,想要和平相处。
不过他最后还是血凉了,心寒了,一次次发现孟渡的自私、意识到自己不被爱,逐渐消磨掉心软与期待,最终被一些琐碎的日常与细节彻底击溃,无法轻描淡写地原谅孟渡。
或者在别人看来,孟以南从未经历过生离死别这种程度的痛苦,与这个世界上诸多历经大难的人相比,他碰到的困难都很小儿科,无论如何也算是成功长到十七岁,至少目前看来身体健康,学业小成,还有很多值得期待的未来。
但是孟以南不能认同这一想法,不觉得自己受过的苦很低级,也不想说什么“无论如何、至少”,因为他无疑是在大大小小的伤害中成长起来的,会记得那些过去。
无法宽容,也不能看淡。
……
但是这些不能原谅的不能看淡的事,孟以南却都在学着将它们丢在一边。
他不想再被这些事控制影响,也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即使是做梦回顾过去醒来后也不愿生气,不再计较对错得失,他学着将孟渡当成陌生人,让他无关紧要,让他尽早从自己的脑海中消失。
因为人的生命有限,孟以南时间宝贵,与其计较这些,不如多分给一些给穆湛西。
穆湛西照顾孟以南,一切好的都给他,舍不得和他发脾气,舍不得不理他,更舍不得他受伤害。即使孟以南做错事,穆湛西要生气,也总是先妥协,不忍心说他。
穆湛西会一个字一个字得不到回复地找孟以南,从不去想孟以南到底在干什么,怎么教了多少次不要不回消息却还是屡教不改,他从不凶孟以南。
那一整排的消息,全是他一个说。
好似一个人说也没关系。
孟以南就想,怎么他这么好啊?发这么多话,一直在等一直在问。又想是不是笨蛋,没等到回复就应该去睡觉,不要等了,想告诉穆湛西“你等的那个傻子在没心没肺地睡觉”,又想说“你多批评他两句,揍他一顿也可以”。
孟以南一边想一边蜷起腿,在床头缩成一团,手搭在膝盖上,挨个句子给穆湛西回复,和他说睡着了,说没能回复消息对不起,再把昨天和孟渡发生的那些事情都告诉他。
不知道发到第多少句,反正是孟以南开始回复的第五分钟左右吧,语音电话就打了过来。
孟以南愣了一下,立马接通,也顾不上自己刚才打字到什么地方了,小声问道:“哥哥?你怎么醒了?”
穆湛西不知道在干什么,沉默了一会,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怎么哭了?”
声音有些未睡醒的沙哑,音致很沉,带一些轻微的鼻音,显得十分慵懒,像刚醒来。但问孟以南怎么哭了,又有困惑与不解,每一个音节都透出担心与心疼。
其实细想,穆湛西并没有为孟以南做过什么感天动地的大事,没有说舍己为人救他一命,或者别的什么,只是给孟以南帮一些生活中的忙。
比如照顾他生病恢复,带他去医院,听他的家长会,一起写作业,带他去交朋友、打游戏……是些好像朋友之间也都可以轻松办到的小事情。
但穆湛西那么真心又真诚,与孟渡截然相反,在小小的细节上照顾孟以南,将那些磕磕碰碰很多次而碎裂开的小口都一一添补,再抚平,孟以南就好像真的什么裂痕都没有了,崭新如初。
而这个变得崭新,恢复如初的过程,即是孟以南将孟渡与那些过去抛之脑后的过程,也是他终于放过自己选择向前看的过程。
其间有诸多挣扎与茫然,也得到比前者更多的温暖与呵护。
穆湛西对孟以南来说意味着什么,孟以南自己最清楚。
听到穆湛西的话,孟以南眨了下眼睛,下意识摸自己的脸,结果摸到一手湿润。到这时才发现自己确实掉眼泪了。
他赶紧擦了一下脸,又吸了吸鼻子,和哥哥说:“没,我没哭,就是有点感冒了。”
然后真事儿似的解释:“洗完澡一不小心睡着了,没盖好被子,有点受凉了。”大冬天的,就算家里有地暖,可他刚洗完澡身上还有潮气,又穿着短袖直接躺倒,睡着了也是会冷的。
倒也不是说要骗人,只是说哭了有些矫情,要是说看哥哥发来的聊天记录看哭了,又有些不好意思。
也不知道穆湛西信了没信,只应了一声。
孟以南就不等他再问什么话,赶紧说:“哥哥,你是不是已经睡觉了?”
十一点还在跟孟以南说晚安的人,在两点收到他的消息就立刻打了电话过来,可想而知睡了多久,又是不是被吵醒的。
孟以南就又有些生气,也不是在生穆湛西的气,而是气那个说躺就睡着的讨厌的自己,和穆湛西说:“去睡觉。”
但穆湛西好像不能明白孟以南的心情,叹了口气,叫孟以南的名字:“以南,你觉得,我等你这么久就是在等你叫我睡觉?”
孟以南小声说:“不是,可是,可是已经很晚了。”
“我从五点就开始等你,”穆湛西淡淡的声音如流水一般响在孟以南耳边,“一直到将近十二点,以为你过一会就会回我,所以一直在等。”
孟以南立马就没有话可以说了。
“我哥说你睡了我才睡的,”穆湛西又叹了口气,好像翻了身,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想你了。”
又说“等不及你来,现在就想见你”。
他对孟渡的事绝口不提,好像没这号人一样。
不过孟以南这会也不想提了,提了就扫兴,等了会告诉穆湛西:“哥哥,我也想你。明天晚上一放学就去找你。”
穆湛西纠正:“是今天。”
十二点一过确实就是今天,孟以南就重复:“好,是今天。”
之后穆湛西就问孟以南那么早睡觉了,作业写完了没有。
孟以南大部分作业都在学校解决,剩的不多,但确实剩一点,估计半个小时左右可以完成。于是大半夜爬起来学习,属实感天动地。
通话一直没有断,穆湛西就等他到作业写完,快三点才去睡觉。
临睡前说会等孟以南放学过来,会去车站接他,到最后,声音温柔地说:“亲你。”
看来是很想很想孟以南,以前根本不会讲这种话。
孟以南就立马觉得贴着手机的那只耳朵烫起来,无意识地发出像小动物撒娇一样的哼唧声,也说:“嗯哥哥,亲你。”
不过周五那天,孟以南并没能去阳城。
他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好像生病了,浑身都不舒爽,跟打了架一样酸痛,脑袋也一抽一抽地疼。
或许是放学那会吹了寒风,回家洗完澡又不擦干不盖被子睡觉,真的给冻感冒了。
当时孟以南并没觉得是什么大事,早上去叫穆停,但是穆停房间整整齐齐,被子都没乱一下,孟以南没找到他,也搞不清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好自行去上学。
一直到了下午,他才终于发觉自己不对,觉得哪都不舒服,骨骼如在生长一样隐约泛着酸痛,但身上也没什么劲,头昏昏沉沉,脖子也十分僵硬,身体温度上升,有些低烧。
孟以南本想着应该是感冒撞上没睡够,身体不舒服了,说不定回家休息一下就会好。
但是他可能赶不及早一趟去阳城的列车了,于是打算先回家休息,睡一个小时,不行晚一点走也可以。
他和穆湛西说有点发烧,穆湛西就说要不算了,生了病不要来回折腾,身体更重要。再说,反正自己三四天之后就会回去,不差这几天。有问孟以南一个人在家行不行,说有事去找穆停。
孟以南都说没事,睡一觉就好。
他长期以来生病都是靠睡觉,也不觉得是什么大病,还去吃了两粒感冒药,和穆湛西说等下直接睡觉了,明天睡醒再找他。
只是感冒药除了助眠一点用处也没有,到了晚上,孟以南的腺体也开始有些轻微的疼痛,但是比起疼痛更多是痒。身体依旧低烧,关节酸痛,倒不影响行动,可是很不舒服,总有种想要伸展一番的感觉,又想找谁打一架,整个人都蠢蠢欲动。
一直等到他一觉醒来发现房间里的信息素含量完全超标,清冷的酒气浓重到令人昏沉,这才后知后觉可能是易感期。
孟以南对易感期听是听过,但毫无了解,第一次经历没经验,只好上网查。
网上说法五花八门,有的说只是敏感、爱哭,有的则说一定要Omega抚慰,好像易感期是什么绝佳的Alpha春/ 药期。
孟以南看了一会就不再看了,因为他并不需要Omega,且他的男朋友又是Alpha,无论出于哪种考虑,也不能靠这种方式缓解。
再说敏感和低烧又不是病,今天也放假了,不用上学,在家里忍一忍就好了。不行就睡觉,睡着了就没事了,什么也不用管。
要是实在不行,再有什么控制不了的症状,那也可以去外面买抑制剂打。
问题不大。
这么想着,孟以南就再次尝试入睡。
但可能是已经睡过一觉,再想睡反而不容易睡着,孟以南一直到凌晨五点才再次等来困意,而这第二觉醒来,就到第二天下午三点钟了。
他醒来时手机上有很多消息,不过大多数来自于学校班群和付运,穆湛西反而没怎么找他,只是上午七点多发过两次消息,中午吃饭又问孟以南醒没醒,后来就没有找过他。
孟以南不知道是不是易感期作祟,对比前面两天十几分钟发一条消息的寻找频次,他觉得今天的穆湛西颇为冷淡。
是因为不回消息,这次终于生气了吗?
还是他学校的活动开始了,今天在忙?
可是要多忙才会只发一条消息,还只问孟以南醒了没醒?
不能说点别的吗?
说孟以南不听话不乖也行啊,难道也不愿意生他的气了吗?
还是已经习惯孟以南不回复,因此觉得无所谓了,睡醒再说?
那要是孟以南其实像之前一样离家出走了,这次是不是就要等彻底冻死才会去找?
……
孟以南忍不住这些想法,他不是要猜忌,是真的忍不住,那些念头水到渠成地出现在脑海里,他不想都不行。
不过理智还是有一些的,孟以南告诉自己,易感期不要胡想,还不如再睡一会,说不定晚一点穆湛西忙完就会回复他了,而且还会像昨天凌晨一样说想自己,说“亲你”。
对呀,孟以南捏捏自己的脸,小声跟自己说:“笨蛋,他昨天还很担心你,不可能今天就不喜欢了。”
于是再次准备睡觉。
但是睡觉这事很难讲,较为玄学,不是想睡就能睡着的。
孟以南翻来覆去反而越来越精神,只好找了一个新的阻隔贴先把腺体贴住,防止信息素散的全家都是,然后去楼下柜子里翻点帮助睡眠的东西。
他也不知道要找药品还是什么,或者再吃两个感冒药,说不定能睡着,反正他本来就有点感冒,上一次吃是昨天下午六点钟,隔了这么久也不会吃出毛病。
孟以南下去搜了一圈,还真的只剩感冒药了。他就烧了水,又拿了一板药和一个零食小面包,准备上楼吃完就睡。
不过这次他没回自己房间,觉得信息素太重了,开窗通风,又端着杯子和药去穆湛西房间。反正家里就他一个,穆停也不在,睡一下而已,又不是第一次睡了。
或许是某种心有灵犀,孟以南刚到穆湛西的房间,就接到他的电话。
孟以南瞬间开心起来,把杯子和药都放到一边。
通话那头听得到风声,似乎今天阳城的天气不怎么好,风很大,要是穆湛西的活动在室外举办,那么说不定会很冷。
孟以南就问:“哥哥,你冷吗?”
穆湛西“嗯”了一声,但说:“还行。”
“活动结束了吗?”
“差不多,今天的结束了。”
“怎么这么早啊?不是说可能非常忙吗?”
“嗯,没想到。”
“那累吗?”
穆湛西笑:“还好。”
穆湛西那边的背景音有一些奇怪的响动,有点像滑轮在小区红砖地面摩擦的声响。
或者是在帮别人拉行李箱吧,孟以南想,也许是什么社区公益活动。
不过做这种活动还能跟他打电话吗?这么悠闲吗?行李箱的主人不会跟着一起吗?
或者说这根本不是什么行李箱的声音,孟以南听错了。
毕竟活动,要是搬运什么东西,板车不也有滑轮吗?跟行李箱一点关系都没有。
孟以南想东想西,根本没注意到穆湛西那边传来十分熟悉的开门声,因此还在对话,说要不穆湛西忙完再给他打电话吧,自己等下要吃饭了,吃完饭去外面走走,好不容易放了假就先不写作业了,玩开心再说。
不过穆湛西却没有对他这番言论有什么表示,而是沉默了一会,在一声类似关门的声音中说:“孟以南,你现在在哪?”
孟以南愣了一下,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又酸又疼,也完全没注意到家里的动静,冷不丁说:“为什么要叫我全名?”
穆湛西反而不说话了。
“你不是在忙吗?打电话可以吗?”孟以南有些难以言说的焦躁,想要挂电话了,又觉得很委屈,心想,我为了不影响你不胡乱猜测你,都把感冒药当安眠药吃了,准备一直睡过去,可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冷淡?
但是穆湛西都不答话,孟以南就问:“怎么不说话了?不想跟我说话了是吗?”
穆湛西声音很低:“没有。”
等了等,又问孟以南:“你在哪?我房间?”
孟以南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接话,反而总是抛出问题,两人的对话根本就不在一个频道上。
明明孟以南对他可好了,总是想着他,第一次易感期都不停地告诉自己要理智,理智理智理智,可是为什么穆湛西这样子?
委屈就莫名其妙上升到了至高点,孟以南觉得这通电话说不定会让自己更不高兴,于是不想再通话了。
他压着泛起的泪意跟穆湛西说:“你去忙吧,我要睡……不是,我要吃饭了。”
穆湛西那边沉默片刻:“然后吃完饭出去散步?不是说要玩开心一点?你跟谁玩?”
“……”孟以南不知道为什么他要盘问自己,“我就是散步,不能开心地散步吗?”
“可以,”穆湛西说,“那你晚上吃什么?”
“咖喱饭和面包。”孟以南想都没想,回答。
就听见穆湛西没忍住,无奈地笑起来:“骗人。”
孟以南原本还想反驳的,可是那声音毫无遮掩,似乎不止是从电话听筒一个地方传出来的。
孟以南愣了下,好似终于察觉到了什么,小声叫了“哥哥”,穆湛西那边却又不说话了。
通话还在继续,读秒明明标准规范,可又总令人觉得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慢。孟以南捏着手机,不确定地走到门边,握上门把手,忽然觉得心脏跳得很快。
穆湛西昨天说亲他时,都没有现在这样紧张。
他的情绪忽起忽落,期待值一下子被拉满,可是又害怕打开这扇门,害怕门开了之后谁也不在。
“你、你在哪?”孟以南问。
穆湛西低低笑了一声:“你猜呢?”
站得这样近,孟以南终于听到门外走廊上的声音,眼眶就立马酸了。
他又委屈又难过又高兴,惊喜交加,却因易感期的影响眼泪止不住,小声呜咽,如一只可怜至极的小动物:“可是,我不想猜。”
“嗯,那就不猜。”
停顿一下,穆湛西柔声说:“那乖,你开门。”
孟以南轻轻转动门把,听话地打开门。
就看到穆湛西站在门外,仅与他一步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