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听到料想之中的反驳, 叶津见叶文翰沉默了一阵后,吐出含混的三个字:“知道了。”

  其实病房里的三个人, 都是吃软不吃硬的。

  叶文翰头一次没有咄咄逼人地训话, 气氛莫名其妙地和谐了起来,仿佛真的是父慈子孝,叶津见叶文翰像个小孩一样垂坐在病床上, 语调也刚不起来了,和声把医生交代过的事情, 再跟叶文翰嘱咐一遍。

  嘱咐完,叶津发现跟叶文翰就无话可说了。

  护士三小时查一次房, 陪护的意义在于可以24小时关注到患者的情况,有问题随时叫人,所以陪床的工作是无聊又需要随时关注的。

  叶文翰一生要强,就算是在病床上, 不到万不得已,也绝对不会让人给他喂饭, 所以从吃饭到洗澡, 他硬要亲力亲为, 自食其力。

  叶津还是很担心,因为有不少老人容易摔倒,高血压的患者, 大便的时候一用力也容易拿过去。

  叶津搁厕所门外面站着, 指关节敲了敲门, 低声:“有问题叫我。”

  “行了行了!你老子拉个屎还要你来擦屁股啊!”

  叶津:“……”

  到晚上十点, 叶文翰躺在床上, 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他的作息常年规矩, 朝六晚十,雷打不动。

  叶津让周叔回去休息,周叔的年纪也大了,禁不住熬,而叶津自己,则坐在床位的陪护椅上,双目直视天花板。

  这大概是成年以后,他和叶文翰单独相处得最久的一段时间了,叶文翰为人父,没有给他一个正常的生活,他为人子,也没有尽到什么孝,硬要算账,只能说互相亏欠。

  叶津不是一个喜欢亏欠的人。

  薛流在走廊里跟项绍元交代完这里的情况,回到病房里,拍拍叶津的肩,说:“你休息,我来守。”

  “你明天再来吧,我自己……”

  “嗯?”薛流眼里蓄起微微火苗,“你说什么?”

  叶津下意识推拒的动作僵住,仰头看到薛流双手插兜,向前倾身,极具压迫性地俯视自己。

  叶津清了清喉咙:“我说,我守前半夜,你守后半夜吧。”

  “挪挪。”薛流眼神下挑。

  陪护椅拉开是可以展成一张简易单人床的,所以就算是没拉开时,也比一般的椅子宽很多。

  叶津会意,往旁边儿挪了点,薛流也坐下来,两人挤一起刚刚好。

  叶津展臂揽人,薛流也自然而然往他胸膛上贴,动作行云流水,好像不需要交流也知道对方会做出什么动作。

  十分大只的薛流靠在叶津肩头,有些鸵鸟依人的意思:“那你两点叫我。”

  “好。”叶津温吞应答,低头在薛流鼻梁上落下一个吻,“谢谢你。”

  “咱爹的事儿,不准说谢!”薛流咧唇露出虎牙,威胁道。

  叶津莞尔,把这个炮仗一样的头往胸膛上按,另一只手环住他,杵在他的发间:“好,你睡吧。”

  病房关了明灯,只留了靠门那处的廊灯,暗沉光线中,一双原本闭上的眼睛,微微掀开一条缝。

  叶文翰压根就没睡着,这俩人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他听得清清楚楚,从薛流进来开始,到一些只能靠想象脑补的悉索声,叶文翰都清醒得不得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一直到整个病房彻底安静,他才试探着偷看。

  只见床尾的那方陪护椅上,缠麻花一样塞了两个人,他那被称作宝贝儿的儿子正襟危坐,正不知盯着什么发呆,而那个小流氓一样的臭小子,环抱着他儿子的腰,睡得香甜。

  好像叶津……也不是被欺负的那个?

  叶文翰一直有种同性恋没有男子气概的错觉,从他在露台看到薛流亲叶津的时候开始,他就担心在错过叶津成长的这些年里,叶津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软脚虾。

  这俩人,他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就算之前自己发了火,薛流还是来看他,来替叶津的班,帮忙照顾自己,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反对而记恨,甚至说“咱爹”。

  哎。

  叶文翰在黑暗的掩护下,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陷入自我纠结。

  这个臭小子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十年前他没有救自己,那今天压根也没有人阻止他们。薛流救了他,至少……让他还活到了被叶津照顾的这天。

  哎。

  “叶叔叔,早上好。”

  叶文翰睁开眼。

  床头站着个大高个,一手搭着洗脸帕,一手拿着牙刷,问他:“您是想先洗脸还是先漱口?”

  叶文翰撑起身,发现陪护椅被展开铺成了床,叶津躺在上面,身上还盖着薛流的外套,而薛流杵在面前,像个迎宾门童。

  淡蓝色的衬衫被压出了皱褶,半敞的领口露出壮硕的胸肌,就这个胸膛,挨他十拳不成问题。

  叶文翰冷淡淡地瞟了薛流一眼,抽走他手里的毛巾和牙刷,自行前往厕所,那眼神和三个月前的叶津,十成十地相似。

  薛流轻轻吐了口气,心中默念:服侍老丈人,应该的应该的。

  -

  叶津没怎么熬过大夜,醒来的时候已经八点钟了。

  人还在半梦半醒的迷茫状态,盘腿坐起来,目光呆滞,努力解读眼前的画面和声音:

  “诶对对对!就是这个地方!再用点力!”

  “哎呀舒服!”

  “你这个手法也是跟你外公学的啊?”

  随着薛流按住叶文翰的骶尾骨,然后压掌叩指,沿着脊柱从下往上一个猛推,食指和中指的近端指间关节,在脊柱两侧一路分筋解肌,最后滑过后颈,在后脑勺的风池穴精准停住。

  “啊……啊……舒服。”

  叶文翰长嘘一声,感觉身体舒展到了巅峰。

  薛流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没有回答叶文翰的问题,叶文翰也被这开龙脊的手法推得完全忘了自己刚才在说啥。

  接着,薛流两只手的中指关节,沿着叶文翰的腋后线一路往上,最后在腋下的极泉穴停住,这是心经的穴位,按准了刺激很大。

  “哦痛痛痛!!!”

  这声响彻病房的嚎叫,彻底把叶津震醒了,他满脸震惊地起身下地,走到满头大汗的薛流旁边,问:“你……你没事儿吧?”

  叶津怀疑薛流这辈子,学过这些手法之后,就没跟人用过。

  薛流这双……投了千万保险的纤纤玉指……就这么抹着艾草油,给他一身混肉的老父亲推拿,不知道他的老父亲感不感动,至少他觉得,要是收费的话,肯定很贵。

  薛流的声音变得有些虚弱:“为……为首长服务。”

  叶文翰人虽然趴着,还是不忘说一声:“小薛同志辛苦了。”

  叶津下午要去医院,于是就和薛流商量着,上午他在这里,薛流回去休息,下午薛流再来接班,晚上都在这里。

  薛流走了之后,叶津找了本书来看,因为他觉得,他爹也是没话和他说的。

  然而书翻了没几页,突然听到带着试探的询问:“你和薛流怎么认识的啊?”

  “啊?”叶津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到叶文翰好奇的目光,“呃……我们一起入职,上班认识的啊……”

  “哦。”

  叶文翰大概也觉得自己问了个很蠢的问题,闭上了嘴。那就是他俩一起入职那天,薛流在去学校的路上救了自己。

  往后的几天,叶津每来一次,就感觉气氛更为诡异地变化一次。

  最开始,他晚上来的时候,看到叶文翰腾了半张床给薛流,两个人一起坐病床上看新闻联播,并且不知道在交谈什么。

  后来,两个人在小阳春的午后阳光下,下象棋,再后来,薛流搬了个电脑来教叶文翰下军旗。

  再往后,随身投影仪和手柄也带来了,年踰六十,一生峥嵘的叶文翰玩起了战地5,拿着毛瑟□□跟人近战互怼,医疗兵小薛负责在老丈人倒地后,为他扎上一针肾上腺素。

  “流儿啊!”

  “爹!咋啦!”

  “我想开坦克。”

  “等着,我这就去给你开过来。”

  ……

  有一天,叶津僵在门口,听到病房里传来如上对话。叶津陷入了深深的疑惑,或许不是他爹有问题,是他有问题。

  就连三个人一起在病房里时,他都像个局外人,仿佛那边那两爷子,才是嫡亲的父子。

  薛流的社交能力,仿佛已经不能用社牛来形容,叶津甚至怀疑,薛流这么放松的状态,是一早就吃准了怎么拿捏叶文翰。

  “你以前不是说街溜子才玩游戏吗?”叶津抄手站门口。

  “那是你读书的时候,我不能让你因为游戏荒废了学业。”叶文翰开着坦克在战场一阵驰骋,“我都已经退休了。”

  叶津:“呵呵。”

  出院的那天,叶津想来帮叶文翰跑手续,刚进科室,就看到薛流推着轮椅出来。

  “我自己能走。”

  “您啊这么久没动,恢复地慢慢地来。”

  “好吧,听你的。”

  叶津:“?”

  薛流看见叶津来了,告知他:“手续已经办完了,回家!”

  -

  叶文翰的病情稳定,药也规规矩矩续上了,薛流和叶津的生活终于可以恢复正常。

  半个月的时间,好像无形中的阻碍慢慢消失了。

  叶文翰没有再提起关于薛流和叶津两个人的事,并且在薛流叫他爹的时候默认,就连回了项宅,都是不是问候起薛流。

  本来准备回京的叶家一行人,一拖再拖,不知不觉就进入了十二月份,并且每个周末,都要薛流和叶津回项宅团聚。

  他们要是再不走,一月份就过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