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津默不作声, 低垂眼眸,眼观鼻, 鼻观心。
“你看看你裤子上的洞, 像什么样子?”叶文翰见叶津没有反应,继续数落,“你就不能像你项爷爷的外孙一样得体点?”
被点到名的项绍元和薛流同时一愣。
项绍元除了在抓人接班这件事上严格了些, 对待小辈一向宽容,甚至他自己都像个老顽童, 他赶紧打圆场:“年轻人嘛,是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你别看薛流那小子现在人模人样……”
关我什么事啊……薛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今天是因为要接人,怕怠慢了客人,才穿的正装, 风格就正好和叶津互换。
“你少说两句。”叶伯棠的拐杖在叶文翰脚前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沙哑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威压。
叶文翰在叶伯棠面前稍稍收敛。
“我三十五岁。”
大家都以为这小插曲过去时, 叶津平淡而清晰地吐字, 听不出尊重或者不屑, 好像是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
他甚至把腿往前伸了一些,当着叶文翰的面,把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上, 肆无忌惮地翘起了二郎腿。
两手握在一起, 搭在膝盖上, 身体放松地后靠。
在一生戎旅的叶文翰看来, 这几乎等同于坐在饭桌上, 把桌子掀了。
“不是五岁, 也不是十五岁。”
叶津背向车辆前进的方向, 薛流在后视镜里,只能看到叶津的侧脸,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可以看见的是叶文翰的愤怒。
那个那个男人和叶津很像,但五官比叶津更为深邃,下颌线刀刻斧凿一般硬朗,眉眼都像钢铁塑成,如果说叶津瞪人是喜马拉雅山,那叶文翰瞪人就是珠穆朗玛峰。
薛流看到那个眼神,不太舒服地活动了一下脖子。
“你!”叶文翰憋了几秒,举起手想要挥向叶津,但挥到一半又停在空中,口鼻呼出浊气,“你不要以为三十五岁我就不敢打你了。”
“来,打。”叶津的脸色不算好看,朝着叶文翰偏头,露出自己的脸。
“你看我打不打……”
“好了!”叶伯棠加大了嗓音,怒吼一声,“是我来见老朋友,不是你来训儿子。”
薛流的心都差点哐当掉下去,捏紧了方向盘收束自己的注意力,老爷子的怒喝下,叶文翰停了手,薛流的一口气才悄悄深长地吐出去。
叶津看着眼前这个已见衰老的男人,想起他年轻时候的模样。
或许他打人的手还一样有力量,或许在内心深处他依然恐惧,但叶津突然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了。
父母和子女的缘分,说短一点,只是在还未独立前那短短的十几年二十年,说到底,你是你,我是我,只是刚刚好人生有一部分交叠的时光。
这缘分或许不合适,但没得选择。
叶文翰黧黑的脸上皱纹深刻,尤其是眉峰中的一竖,发根也渐渐冒出白色,或许已经白完了,这是染过之后。
这个男人给了他衣食无忧的生活,也束缚了他的过去,过去虽然压抑,但人要活在当下,当下的叶津已经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事,爱着自己想爱的人,过着自己想过的生活。
那其他真的没什么好怕的了。
一路上,叶伯棠和项绍元喋喋不休的交谈和旁边相对无言的两个人形成鲜明的对比,而薛流坐在前面开着车,心里却重新审视了叶津对他的欲言又止。
叶津曾经问过他“你和你爸关系好吗?”
当时薛流已经做好了当倾听者或者垃圾桶的准备,但叶津什么都没有说。
叶津一直表现得不太想让长辈知道他们的事,薛流今天大概明白了原因,甚至回忆起他说“做好被吊起来打”的准备。那时候,薛流单纯以为叶津是为这样的身份感到胆怯。
当然,在薛流的成长经历中,他也无法想象得不到父母的支持是什么样的生活,怎么会因为孩子喜欢同性就把人吊起来打。
一身反骨的薛流如果出生在叶家,可能小时候就被打死了。
薛流的心里一阵绵涩的疼痛,想抱抱十几岁的叶津。
-
叶家处事大方周到,安保、办事都得有人跟着,不可能只得他们三个人来。只是叶伯棠、叶文翰和周叔是坐的私人飞机来,助理、下属什么的带着贺礼赶民航。
后续随行的人到了,叶文翰跟他的助手吩咐:“去查江州市第三人民医院心内科,之前是哪个医生接的诊,送我去的又是谁。”
十年前,叶文翰来过一次江州,想去看叶津入职,但路上发生了心梗,被人抢救,送去了三院,他醒来的时候救命恩人已经走了,也没来得及跟医院的人好好道谢,叶家的人很快就把他接回京州了。
这次来江州,除了感谢当年他的主治医生,还想试试能不能找到那个路上抢救他的人。
现在薛家、叶家的人都聚在了项绍元的老宅子里,反正薛家有酒店,薛漱给后续要来的人安排了住所,这一家子人呢,项老爷开心,太久没这么热闹了,非要大家都住他这里。
平时就他一个孤老头,一个人住大宅子,保姆来送饭,他就只管看书、写书,看别的老头下棋,自得其乐。
“呀,这么多人!”客厅被坐满了,项绍元开始清自己的房间,“好像一人一间是不够的,叶哥哥你要是不嫌弃就跟我住一间。”
叶伯棠:“不嫌弃不嫌弃!正好可以聊天!”
“那大娃和你孙女一间。”项绍元一本正经开始安排别人。
叶萱裂开,她要爆炸了:“啊不不不,这次来江州想出去玩玩呢,我自己下山住吧。”
“没事,就住项爷爷这里,叫大娃开车带你去玩。”
叶萱内心:
“二娃和你孙子一间,文翰和你们管家一间。”项绍元清了清,他三层楼,一楼是客厅,二楼两间空房,三楼两间空房,刚刚好。
剩下本来还有房间,但全是书,这就是学医的人吧。
薛流和叶津坐在一起,很满意外公的安排。叶津的手放松在两侧,薛流看了看大家,目光都集中在叶萱和薛漱那里,他悄悄地把手伸到叶津那边,中指在他的掌心轻挠。
叶津感觉到这触碰,回头过来,薛流冲他wink。
“收敛。”
“知道啦!”
怎么说呢,虽然只隔了一天,但是叶津和薛流感觉像突然完成了很多事,叶津见了薛流的爹妈,得到了他父母的认可,然后突然发现妹妹和薛漱搞到了一起,爷爷和他外公还是老交情。
两家人突然就成了密不可分的一个小团体。
中午吃饭,叶津坐上桌的时候都还有点出神,因为桌子上就是他至亲的人和薛流至亲的人,甚至,等到晚上,薛流他父母也会来。他们讨论薛漱和叶萱的婚事,总给他一种,在讨论他和薛流的婚事的错觉。
“你们谈了多久了啊,爷爷都不知道。”
“我看这亲事靠谱,今天就把日子定了吧。”
“嫁过来好,嫁过来好,我们江州对媳妇可好了。”
“文翰,给你二弟打电话,叫他手头的事放一放,过来看女婿。”
叶萱坐在叶津正对面,两手中指点在太阳穴上,满脑子都在想两件事,一,姐还没玩够,二,姐的钱绝对不能分给任何狗男人。
叶津正好对上了叶萱凶神恶煞的面容,只见她想突然找到了转移火力的方法,冒出一句:“哥,你跟薛二哥关系很好啊,今天一起来呢!”
一家子人突然才反应过来,薛叶二人并不知道要来接的人就是叶家的人,叶津还跟着一起来了。
“嗯,关系很好。”叶津点点头,毫不掩饰了。
薛流一把揽在叶津肩上,回应到:“我和你哥一起进的温病教研室啊,分在一间宿舍,关系当然好了。”
叶津:“周末没什么事,就陪他一起来了。”
叶萱:“没什么事,那你不去接爷爷。”
“小丫头怎么说话呢!”薛流假嗔瞪了叶萱一下,又收到来自他哥的眼刀,“这不是有我去接吗?反正都一样。”
叶萱眯起眼,表示怀疑,关系这么好,当初叫他帮忙还不情不愿。
“项老弟,真是缘分呐,我这孙子就喜欢中医,以后可以跟你好好学咯。”
“好啊好啊!你的孙就是我的孙!”
……
午饭之后,两个老的要午休,叶津不想和叶文翰待在一个空间里,让薛流带他回房间,年轻人自然分去了第三楼。
那间房,是薛流小的时候来外公家住的房间,从窗户看出去,下面有爬满正面墙的爬山虎,郁郁苍苍。参天的黄桷树离窗户也很近,这个时节,花已经落得差不多了。
薛流躺在床上玩手机。
叶津靠在窗边发呆,外面下起了秋雨,绵绵如丝,落在苍绿的树叶上,透着凉意。
从今天早上见到叶文翰起产生的烦闷,此刻才稍稍消减。
“是谁多事种黄桷,早也潇潇,晚也潇潇?”叶津看着窗外的树,突然念叨。
薛流闻声,放下手机,从床上跳下来,从后面靠住叶津,两只手撑在窗沿上,在叶津的耳边念:“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黄桷,又怨黄桷?”
叶津偏过头,笑了笑。
叶津:“你也看过?”
薛流:“《秋灯琐忆》嘛。”
叶津:“和你在一起之前,我一直不相信会有那样的感情。”
薛流:“蒋坦和秋芙那样吗?”
“嗯,”叶津转过身,面朝着薛流,两人贴得极近,“怎么可以有常年一起生活,却不互相厌恶的爱情呢?生活始终会变得平淡,剩下鸡零狗碎的一地鸡毛,所以我……一是我自己不太敢迈出这一步,把一个人的生活变成两个人的生活,二是我始终觉得,如果最后会相看两厌,不如一直一个人。”
“和你在一起之后,我希望这平静的日子可以永恒。”
“人生苦短,难满百年,十之一二,我都想和你在一起。”
叶津还是那嗓听不出什么语气的低沉声音,说着平静却让薛流心潮起伏的告白,朴实又真诚。
说完,叶津的手从薛流的腰间穿过,稍稍倾身,贴上薛流的唇。
轻轻的,好像蝉翼震动,勾起心弦。
这个吻不像从前那样激烈冲动、急不可耐,这个吻从容而悠长,像是品味陈年的酒,舌尖尝过酿香的涎液,推搡、厮磨,温柔又缱绻。
在这个初秋的,漫着雨的午后,苍郁的黄桷树下,两个互相深爱的灵魂相拥。
如果有来生,叶津也想和薛流在一起。
晨钟暮鼓,花开之日,并见弥陀,听无生法,再堕人道,誓与君同。
作者有话要说:
情话来自《秋灯琐忆》:
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之一二耳,况我辈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者乎!
夕梵晨钟,忏除慧业。花开之日,当并见弥陀,听无生之法。即或再堕人天,亦愿世世永为夫妇。明日为如来涅槃日,当持此誓,证明佛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