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流的手机差点没拿稳掉下来砸脸。

  上午把确诊学生转完之后, 他马不停蹄就在接收点的医院给自己开了药,去采了个痰培养的标本, 然后焦急地等着煎药室出药。

  拿到药灌了一袋之后, 就开始查白喉的文献,这种喉科病,对薛流这一代人来说, 属于是只在书本上见过。

  当他看到说病程在3到4周的时候心都凉了半截,灰喉不出意外的话跟白喉差不多, 如果他被感染了,加班加点治疗, 整个恢复过程至少也得半个月。

  这意味着,就算不再管灰喉的工作了,他也有半个月不能和叶津亲亲。

  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感染灰喉。

  求求老天爷看在他行医救人这么多年的份上, 不要感染不要感染!

  按说薛流也该在医院守着,但是他住不惯医院的值班室, 于是在医院附近找了家酒店躺了。

  他不想告诉叶津自己职业暴露的事, 心里藏着事, 就没敢给他发消息,结果冷不丁收到叶津这样一条消息,人都要昏过去了。

  平日里就像木头一样的人, 是被春风吹过发了新芽, 才会主动说想他吧。哦, 突然想起钟大刀, 大刀应该去问候过了, 给她记上一功。

  【薛流】:我回头跟李主任反映一下, 这种鸡肋活把咱俩叫出来, 真是可恶啊!我之前还以为多大的病!

  【。】:好。

  【薛流】:宝贝儿你累的话就早点休息吧。

  【。】:晚安。

  叶津收了手机往值班室走,洗漱之后躺在上下床的上铺,半天没睡着,结果手机又亮了,他举起来看,“‘周叔’来电”。

  原本也还没得到完全平复的心情,又乱了起来。

  没有响铃,屏幕一直闪动,叶津迟疑了一阵,还是划向了接通,但没有出声。

  “少爷。”

  对面响起一个老者的声音,虽年老但中气仍足,一声少爷喊得不卑不亢。

  叶津:“周叔。”

  周叔:“老爷他今天看到新闻了,他用家里电话没打通,才用的我的。”

  叶津:“猜到了。”

  “你们爷俩的事,我一个管家不好劝什么,但是我在叶家也这么多年了,就当是个长辈,拖个大,少爷您听我说几句。”

  床太短,叶津太高,两条腿伸直搭在了床尾栏上,一只手枕在后脑,淡声:“您说。”

  周叔:“知道您去传染病应急了,老爷从今天早上开始担心,饭都吃不好,最后没忍住打了电话。他说话就那个倔驴样子,但是打心里担心您这个儿子,他一辈子就跟行伍里的爷们打交道,不会表达自己的想法。”

  “老爷一直很关心您,您大抵是不知道,他嘴上说您学医不好,但是您博士毕业那阵,他还是很高兴,逢人就说儿子现在是医学博士了。您去江州入职的时候,他想偷偷去看看,结果那天太阳太大,他本来就有冠心病,结果路上就心梗了,还好抢救得及时,恢复得也还不错。”

  黑暗之中的叶津瞳孔一阵紧锁,他完全不知道这些事。

  “这些事,老爷他自己是绝对不会跟您说的,他就是那种断胳膊断腿都会说没事儿的人,但就是铁做的人,也有老的时候,他这也都六十了。”

  “少爷,您不小了,老爷也不年轻了。”

  “下个月老爷要陪太爷去江州,您就让让他,别跟他硬着来,趁着太爷在,您爷儿俩缓和缓和关系。您看啊,您这一出去,都是十几年了。”

  “十几年呢,一棵树也长参天了。”

  -

  薛流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是拿到床头的体温计,夹到腋下,拨上计时器。第二件事,是拿起手机,看看叶教授有没有给他发“早安”。

  没有,遗憾离场。

  薛流继续躺着,目光朝着天花板放空,喜欢一个人确实是不一样的。

  像异性恋喜欢看好看的异性一样,薛流也喜欢看帅气弟弟,甚至擅长各种点到为止的撩拨,不开口就让弟弟主动找他,但那时候,他对手机上雪花般的“哥哥你在干嘛呀”“学长我有点不舒服,帮我看看好不好”“阿流,我不敢一个人回家,你送我嘛”,他的内心都毫无波澜。

  有时候会忘记他们谁是谁,有时候会思考“我认识这个人吗”,所以就更加不会因为没收到谁的“早安”“晚安”而郁闷。

  没谈过恋爱,却胜似谈过千百场恋爱。

  但是叶津,哎……叶津居然又没给他发早安诶。

  以前和叶津争个你死我活的时候,他常喜欢以哥自称,现在他只想挂在叶津身上,哥,你是我唯一的哥。

  小时候被压着学四书五经,他记得学《诗经·郑风》的时候,有一首《子衿》,里面有“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今时今日,他总算也吃到了和千年前同款的爱情之苦——我不给你传信,你就不能主动给我传信?我不找你,你就不能主动找我?

  计时器响起,薛流取出体温计,用手掌挡在后面翻看,还好,体温正常,起床干活。待会儿查房,祈祷用上药的这批娃指标下降。

  薛流路过二楼检验科的时候,才刚到上班的点,昨天值夜班的检验科医生打着哈欠走出来。

  薛流马上进入一种夹得恰到好处,仿佛不经意但又真的是刻意,并且不油的状态,“吴医生,早啊。”

  这就是薛流和叶津的不同之处了,都是去一所陌生的新医院,叶津和一起值班的医生都是大眼瞪小眼,但薛流已经把他去过的地方都混熟了。

  “呀,薛医生,这么早就来了。”吴医生赶紧拨弄自己的头发。

  薛流两手撑在检验窗口前,微笑问道:“吴医生可不可以帮我看看昨天送来的标本呢,看看长细菌么有。”

  嗯,如果换个人,吴医生就要骂娘了,昨天走之前来问一次,今天这么早又来问一次,你家细菌又不是吃了生长激素,能张这么快吗?

  吴医生的脸僵了一秒钟,然后呵呵笑道:“好的,等我一下。”

  薛流起身,两只手悬在空中,左右瞧了瞧,锁定一瓶挂在扶手上的手消,过去挤了一泵出来擦手。

  真痛苦,手消就是对他金贵双手的摧残。

  “薛医生,没有长出细菌来哦。”

  “谢谢哦,吴医生再见。”溜了溜了,没长出来就好。

  薛流去问李主任能不能回学校了,李主任的意思是,还是要中西结合,再待一段时间,等孩子们康复,薛流继续灌着自己的药,直翻白眼。

  -

  未来几天,叶津的工作依旧稀松平常,不忙不闲,每天上交报告。

  但是治疗一直没什么成效,发热的时候注射解热剂,惊厥的时候注射镇静剂,一时半会儿是下去了,但晚上又很容易复发,弄了快一星期,一直没什么成效,该长假膜的继续长假膜,已经长了假膜的越长越厚。

  眼见着快开学了,温病的课又找不到人上,再不把薛流和叶津俩人放回去,教学计划又要延后了。

  叶津又在日常帮科里医生收病人,办公室外面突然乱糟糟起来。

  “昏了,18床那个妹妹深昏迷了。”

  “心电监护上了吗?”

  “上了,血压一直掉,氧饱也不太行。”

  “太烫了,41摄氏度了,怎么办?已经注射过几次降温药了,退不下去。”

  叶津停下手中的动作,从护士站拿了一双检查手套就往18床走。病房里已经有医生在指挥抢救了,烧了三个小时一直降不下来温,接着浅反射、深反射都跟着小时。

  “推支地塞米松。”抢救的医生也慌了神,用手腕内侧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个原本不致命的病,如果因为并发症死在了医院里,他简直不能想象后果。

  因为涉及全市多所中学,社会上也很关注。

  叶津走过去,女生满脸胀红,皮肤已经有出血一般的痧疹,他捏住女生的下巴,掰开嘴,假膜积厚,舌头也鲜红带芒刺。

  “用你工号开一颗紫雪丹。”叶津松手,转过来对抢救的医生说道,“热闭神窍了,现在要先开窍。”

  抢救医生半信半疑,还在犹豫。

  为了确保所有的医疗操作有迹可循,所以现在大部分都信息化了,医嘱得通过医疗系统开,叶津不是这家医院的人,没有工号,开不了医嘱,拿不出药。

  而谁开了这个医嘱,谁就得签名负责。

  “你肾上腺素和地塞米松都推了不少了吧,有用吗?”

  叶津冷静而寡淡的一句话,击碎抢救医生的防线,他快步走回办公室。叶津也跟在后面,补充道:“紫色的紫,雪花的雪,紫雪丹只能开窍,还得开汤药,你们这儿谁有中药的处方权?”

  传染病科的大多是学习临床医学的医生,因为执业范围的不同,最多开中成药,并不能开中药。

  “周医生,他是中西医结合的,他可以开中药。”

  办公室里,抢救医生敲打着键盘开着紫雪丹的医嘱,而周医生按住了叶津敲处方的手,问道:“石膏60克?怎么可以用这么重的剂量?”

  “周医生,时间不等人,”叶津顿住,直视屏幕而没有去看周医生,继续说道,“你可以现在马上敲一份情况说明书让我签字,也可以让我在你处方上签名。”

  “你去看看18床的情况,不用我多说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