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七点, 叶津和薛流双双顶着黑眼圈出现在阴阳楼门口,两人同时到达, 又相对无言, 默默地错开目光。

  此时此刻,他们互相看对方都感到深深的心累,不再是曾经的相看两厌, 而是在其他事情上受挫后,既无法埋怨到对方身上, 又不得不继续与对方共事的的无奈。

  连讨厌都没有气力了。

  由于来早读的人数实在太多,中庭装不下, 黄灵素把学生叫到了楼外面。学校有个人工湖,阴阳楼刚好在湖边,门口是临湖的一大片空地。

  学生们自发打印了诵读篇目,拿着纸张三三两两站着。黄灵素领读, 薛流和叶津坐在湖边的秋千上当吉祥物。

  《上古天真论》这一篇讲的是养生的道理,里面还描述了正常的生命周期里, 男子和女子的不同阶段。

  文中男子每八岁为一个阶段, 学生们读到“六八阳气衰竭于上, 面焦,发鬓斑白”的时候,叶津盯着薛流的银白色头发。

  薛流怎么样, 他一向不关心, 就算薛流在学校里裸奔, 他也会觉得很正常。

  薛流被盯得有点不舒服, 侧过身一手搭在叶津背后的秋千椅上, 凑近了说:“看什么看, 我这个不是斑白, 我这个是银白人鱼姬星耀色。”旁人看去就像是薛流拦着叶津的肩背。

  “……”

  薛流:“四八筋骨隆盛,肌肉满壮。”说着,另一只手举起来,前臂内曲,拳头紧握。

  叶津:“我什么都还没说……”

  薛流:“……”

  托两人的福,这样的晨读活动给中医校园增添了一些质感。郎朗青山,绿水湖畔,晨风拂过山野林间,拂过鸟语花香的校园。师生三五成群,诵读着自千年前传颂而来的上古文章。

  叶津和薛流并坐在湖边,薛流也跟不住跟着背诵起来:“去世离俗,积精全神,游行天地之间,视听八达之外……”

  叶津不比薛流从小把这些典籍背得滚瓜烂熟,读书时没有背过,工作之后更没有闲心,所以看薛流仰靠着秋千,闭目背诵时,还有些惊诧。

  年轻一辈的中医人重新发现经典的魅力,注意力也渐渐从两位教授身上转开。

  晚上的篇章讲解和答疑也没有冷场,三个人商量着,内经这一期就全权交给黄灵素,薛流和叶津去准备第二期温病的内容。

  -

  尽管各怀心思,期待、犹疑、胆怯……一觉醒来睁开眼,周三还是如期而至。

  叶津早上没课,从起床开始就坐立难安。

  觉得应该穿得正式一点,发现自己的衣柜里清一色是浅色衬衫和深色西装,不然就是运动穿的白T恤、运动长裤和睡觉穿的居家服。转念一想,他们俩……好像也不需要刻意注意装扮了,反而是随随便便,更像男生之间正常的相处吧。

  这么想的时候,胸腔里好像灌满了水,重坠而沉闷,又像胸水开始侵犯胸膜,尖锐的疼痛蔓延。

  但是这样不明不白的情愫,总要有个了断吧。

  所以穿正装,他会不会反而觉得自己在自作多情呢?

  过去的三十五年平静简单得像一汪死水,叶津从来没被这种问题困扰过,但越谨慎反而越刻意,他决定问了叶萱之后,叫人送合适的衣服来。

  【。】:问你,见网友应该穿成什么样?

  【叶萱】:你?见网友?我没听错吧?你这个老古董会有网友?

  【。】:?

  【叶萱】:什么关系?男的女的?

  【。】:游戏搭档,男的。

  【叶萱】:哦,那多半是个宅男□□丝,你穿随意一点吧,不然就你平时那个样子,你们站一起太奇怪了。

  【。】:他不是□□丝。

  【叶萱】:你怎么这么麻烦,叶教授,你放下教授架子,穿成什么样都行。

  放下教授架子,他什么时候有架子了……叶津的手点过衬衫,最后落在宽松舒适的白色棉T恤上,这样应该是最自然的。

  解决了穿的问题,应该做自己的事了,往常这个时候,叶津运动完就看书,没有裴以晴的时候还回去实验室,现在他叫裴以晴每天去实验给他打卡拍照。

  看书看不进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既然反正都要听他讲一段时间,他话又这么多,干脆请他吃午饭算了?

  正在思考要怎么跟洛圣都车王说,突然收到了来自他的消息。

  【洛圣都车王】:嗨……那个,你上午有空吗?要不我们先见见,再一起吃个午饭?

  啊……果然没有再叫他宝贝儿了,“呼——”叶津从喉咙里深深吐出一口悠长闷气。

  这种感觉太陌生了,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空而痛,却找不到缘由。

  【。】:好,什么时候。

  【洛圣都车王】:十点可以吗?

  十点,叶津抬手看了一眼表,九点四十八。

  【。】:可以。

  【洛圣都车王】:看车识人!布加迪!

  江州中医药大学的大门口是一条横向的主干道,在这个方向上,还没走到学校的时候,就是教职工宿舍区,相当于学校旁边紧挨着修了一个小区。

  不紧不慢地走过去,走过去还不到十点,今天太阳很大,但还没到中天,比人还高的日冕背后有一片阴影,叶津站在阴影里,背对着马路。

  眼观鼻,鼻观心。

  背后响起一道车轮疾驰后减速摩擦地面的声音,叶津闻声偏头,看到主干道靠边驶过来一辆酒红色的布加迪威航。

  叶津心跳随着车停而加速,双手背在身后,手心里都是细汗,他挺直了腰背,说服自己,对,他是来找自己看病的,跟对待病人一样就行了。

  可恶,还是感觉心脏要蹦出胸腔了!

  叶津感觉车停了,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扭头转身朝路边走。

  半米隔空的距离,布加迪威航的车窗摇下到一半,空气中的一切仿佛都放慢了千万倍,在那一刹那,叶津的眼睛缓缓睁开,车窗里的男人一头银白色的发,发下稍大的墨镜遮了半张脸。

  “宝贝儿,上……”声音肉耳可闻地变调上扬,“叶津?你大早上在这里干嘛?”说完,他自己的眼睛里也后知后觉蒙上了惊恐神色。

  原本在巨大紧张和看到银白头发后的分裂中叶津,被这声夹得不行的“宝贝儿”和隔着十八层楼都能认出来的痞子音“叶津”双重打击,仿佛两道惊天巨雷敲在他脑门上。

  叶津愣在原地久久反应不过来。

  他甩了甩头,重新看看车身,没有错,布加迪威航,和游戏里常来接他的老款威龙几乎只有颜色的差别。

  他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愤怒,但是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怒极反笑,嘴角僵硬地扯起来:“AutumnWind,秋风扫叶?呵……”

  车里的人低下头,把墨镜滑下去,目光上扬,尽管只有短短的几秒过去,但他的神情已经从惊恐怀疑到震惊石裂,最后只看到胸腔的狠狠起伏。

  他摘下墨镜,目光甚至不敢看窗外的人,默默道:“TreadonSnow,踏雪……你可真会踏……”

  薛流从星期一晚上就开始失眠,做了各种设想,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这个人,问自己如果他真的是直的,自己要不要掰一掰,还是说祝他幸福。

  做什么都集中不了注意力,最后做了剧烈的心理斗争。

  薛流的人生里,就没有“还没尝试就放弃”这一选择。

  他决定直接把人约饭店去表白,他不相信游戏里的相处是错觉,但如果真的是错觉……哦,不可以,心好痛啊。

  作为一只典型天蝎,薛流清晰地知道,一个“追不到的人”对自己的吸引力有多大,他可能会沉迷进这种喜欢里。

  如果他真的是直的,那就用力掰吧,没有掰不弯的直男,只有不努力的基佬。

  终于等到了周三,他联系饭店的人布置好了场地,甚至准备好了一辆崭新的幻影送给宝贝儿。

  临近校门口的时候,他远远就看到了日冕后面的白色身影,干净整洁,皙白的手臂垂下,仰头时松松的头发搭在后颈。

  薛流喉咙都紧了,这说是男大也有人信啊!

  结果?就这?叶津?

  救命啊……他不接受……

  “薛流,”一分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叶津敲了敲车窗,看上去恢复到了那个没什么情绪的叶教授,实际上脑袋已经浑成了浆糊,声音也犯哑,“那,我回去了。”

  “什么?”薛流的脑袋里虽然也是一片浆糊,但是理智告诉他,面前的人是宝贝儿啊!不能让他跑了!

  “你别走!”薛流从窗户倾身探手,紧紧抓住了叶津的手臂,“先上车。”

  两节精瘦的手臂叠交在一起,薛流的手掌握覆在叶津的肘关节下面一点,明明也只是36.8摄氏度,两个人都觉得接触到的那片肌肤,灼热烫人。

  叶津低下头,看到这只曾经令他十分讨厌的手,骨节分明而修长,青筋浅凸,虎口处死死掐咬住他的桡动脉,所覆之处是一片湿湿的温热。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