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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教授上车吗/无水停舟

  八月下旬,炽热炫白的阳光烘烤着江州。

  叶津坐在温病教研室的会议室里,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四十二分,那个人迟到十二分钟了。

  叶津皱眉,眼底的不悦昭然若揭。

  他有些不耐烦地看向窗外,透过明净的玻璃,突然,目光落到了一个骑着自行车悠然前进的身影上。

  那个人几近一米九的个头,浅蓝色衬衫的后背上,汗痕隐隐,怀中抱着一只纸盒子,单手骑车,但动作不失优雅。

  那个人平稳地刹住自行车,长腿一迈,翻身而下,另一条腿后登,踩下自行车的脚刹。

  然后,单手抖开一把黑色带蕾丝的伞,优雅而从容地朝会议室这边走来。

  “傻逼。”叶津沉下眼色,看到那个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叶津是江州中医药大学的教授,隶属于中医学院温病教研室,主要负责温病学这门课的教学。

  温病学作为一门中医经典学科,对江中医来说,人丁不算兴旺,主任梁苗年事已高,明年就要退休。

  除了叶津本人,就只剩下刚刚他口中的“傻逼”薛流。

  将将三个人,青黄不接,可是经典博士一年也就毕业那么点人,肥水不留外人田,谁会愿意跑到发展得并不算好的江中医来呢。

  叶津和薛流是同一批进入温病教研室的讲师,十年过去,二十五六的小伙儿熬成了三十五六的大叔,但江中医也迟迟没有招到别的温病博士。

  小小的教研室,眼看就要后继无人。

  以往中医、中西医结合、针灸三个专业,他们仨一人带一个专业,分工明确,井水不犯河水。

  而主任梁苗这学期开始,不再担任授课工作。

  多出来的一个专业,就要由薛流和叶津两人分工。

  如果是相亲相爱的同事,你上半学期我上半学期,工作也算好做。

  偏偏叶津和薛流两个人,从踏进温病教研室大门的那一天起,脸上就写满了“我看不惯那个傻逼”,连面子上的情分都不留。

  而今天的会议,原本定在下午两点半,因为薛流的迟到,叶津已经在这里浪费了十二分钟的生命了。

  哦。现在是十三分钟。

  房间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主任梁苗,另一个是中医学校统筹排课的老师,显然,今天的问题要等那个傻逼来一起解决。

  叶津的眼睛盯住会议室的门,这么几步路,他为什么还没走上来?

  “亲爱的梁女士——”门猛然被一条长腿顶开,声音戛然而止,来人还保持着收伞的姿势,脸却马上垮了下来,“你怎么在这里?”

  叶津抬眼对上那张欠扁的脸,冷着嗓音:“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是陈述句。

  薛流早就习惯了叶津这样的挑衅,扫了一眼端坐的梁苗和排课老师,收敛了神情:“OK,你别说话,吵到我的眼睛了。”

  “你知不知道——”今天又迟到了。

  “我知道——下次还敢。”薛流拖着嗓音说完,抱着箱子大大咧咧坐到叶津对面。

  然后,薛流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放到桌子上,里面是一只脏兮兮的小橘猫,看着还不到一个月大。

  小橘:“喵呜。”

  薛流无视叶津,头也不抬,朝着小橘“喵呜”一声。

  “阿流!”梁苗微微嗔怒,转向叶津:“小叶,阿流路上遇到点事,他跟我说过了。”

  叶津沉眸,微微点头,目光落到那只小猫身上,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情绪。

  喊停两人的互怼,梁苗对排课老师笑脸相迎,“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

  薛流的外公项绍元是江州中医界丰碑式的人物,梁苗也算项绍元的半个门生,对待薛流,多少有点偏袒宠溺,但明面上也不能太刻薄了叶津。

  叶津一个外地人,孤身来到江州,不会连这些台阶也看不懂,心中积火,但不屑于因为这种人失礼。

  排课老师简单精炼地说清楚了下学期温病排课的问题,薛流马上明白,接话到:“就是说,我要和叶津一起上中西医专业的温病学呗。”

  排课老师乍一听,还以为工作这么好做,连连点头:“是的,就是看课时怎么分配,最好是一人上前半截,一人上后半截。”

  薛流想都不想,对叶津挑眉,口吻不容商量:“我上前面,你上后面。”

  叶津站起身,一米八八的身高,比薛流还高一厘米,两个人面对面站在圆桌的两端。

  往常授课时,叶津的穿着清一色白衬衫加深色西装,板正得一丝不苟。

  而这次商议是临时提出,叶津从教职工宿舍过来并不远,于是就着一套松松的灰色居家服出来,慵懒又高高在上。

  叶津:“我不接受。”

  背后是进光的窗户,叶津一站起来,即刻落下一片阴影,打在圆桌另一端的薛流身上。

  空气之中火花无形碰撞,肆意飞溅。

  “中医专业和针灸专业的课时数一样,一人带一个专业我没有异议。”叶津面无表情地说道:“但是中西医专业的节奏和内容都不一样,我不上后半部分。”

  前半部分是学术发展、历史沿革等等,后半部分是讲具体病种的临床课程,讲起来更累。

  “你说不接受就不接受?”薛流“砰”地怒拍桌子,把梁苗和排课老师吓了一跳。

  叶津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

  但这轻飘飘的,仿佛看垃圾一般的眼神,仿佛一下踩中薛流的爆点。

  薛流大手一挥把凳子拉开,偏偏脖子,扯松那条骚气的酒红色领带,几步就绕到叶津面前,压着嗓子,把着一口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句道:“叶津,老子也不想上后面。”

  这个声音……叶津突然恍神,觉得这声音好熟悉,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薛流平时不这么说话吧?他装什么呢?

  叶津偏头,看见几乎怼上脸的薛流。

  他果然就是这样,在父母的支持和宠爱里长大,父亲是江州城的顶级富商,母亲是知名教育家,外公是江州中医学界的领头人。

  要什么有什么,就算到了职场,也可以为所欲为,所有人都得给他让路。

  叶津突然发出轻笑:“哦,那你快去找你外公呀。”

  薛流和项绍元的关系,在江中医不是什么秘密,项绍元作为江州最早的那一批中医,中医界的人,多多少少跟他有点裙带关系。

  但他唯一的女儿没有学医,早年一直是他心病,女儿跟他一样是个倔脾气,说不学就不学。

  等到女儿终于生孩子了,大儿子薛漱要继承家业,早早被薛家安排好了。

  还好有小儿子薛流,从小被他压着背四大经典,会认字就跟着他上门诊,家里好歹是有个人跟他学中医了。

  “你说什么?”薛流收紧了拳头,“你再说一遍。”

  虽然有项绍元这一层关系在,但薛流的硕士、博士都是在别的中医药大学完成的,回江中医也是走正规流程应聘,教学能力大家看在眼里,不说一个水字。

  这几年薛流从不申请课题,不写文章,该避嫌避嫌,绝对没有靠他外公多得到什么。

  叶津轻飘飘的一句找外公,就像撒落的一个小火星,刚好落到引线上,一路引爆薛流的愤怒,接着怒火爆炸,喧天盖地。

  “叶津,你他.妈再说一遍?”薛流扯着叶津的领口,长臂一挥就将人拖出会议室,随即又气笑了一般:“羡慕我有外公是不是?嗯?我就是医三代,就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怎么样?”

  两个人身高虽然差不多,但薛流比叶津更精壮,将人拖出去并不费力。

  叶津冷笑着,任由着薛流把自己拖到会议室外。

  等到地势空旷,叶津突然朝着薛流肋下肘击,想解除桎梏,刚刚听到薛流的冷嘶,电光火石间形势又翻转,薛流抬手,前臂狠狠制住叶津的锁骨,整个身体前倾泻力压迫。

  明着不动声色,暗里两个人都在用力,互相钳制,没发觉两人身体紧贴,几乎都能感受到对方肌肉的紧绷。

  不知道是天气太热,还是紧贴的体温,烘热在蔓延。

  叶津皱眉对上薛流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两人的鼻尖几乎要贴在一起。

  “放手。”叶津冷眼冷声。

  薛流压得更用力:“不放。”

  小老太太梁苗扶着眼镜追了出来,又想劝架,又怕自己这副老身子骨被误伤,站在五米开外招手:“阿流,小叶,快停手,在学校里这像什么样啊!”

  排课老师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此刻也一脸的汗,掏出小帕子在额头辗转,自己这身板好像也劝不了架。腹诽着,早就听说温病教研室这俩人不对付,没想到真是要打起来的程度,这种事怎么偏偏让自己赶上了。

  叶津和薛流还僵持着,两个人都精准把握了对方的痛点。

  薛流拼命想摆脱外公的光环,项绍元精于伤寒学,他就故意选择了温病。

  叶津孤身来到江州,毫无根基,全靠实力。

  薛流还在老虎背上拔毛:“叶教授啊,你说你京中医的温病学博士,为什么要跑到江州这个小地方来啊,不会是你父母都不希望你学医吧……”

  叶津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暗色,隐晦倔强,唇抿成一条直线。

  “嗯?被我说中了?”薛流见叶津脸色有变,继续挑衅。

  叶津不想理他,侧头看了看楼下,虽然还没开学,但已经有不少提前返校的学生,两人的拉扯显然吸引来不少目光。

  叶津重新说了一遍:“放手。”

  薛流挑眉,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更加用力,在叶津耳畔吹了口气:“你说放就放?”

  楼下已经有不少同学驻足围观,和同伴窃窃私语。

  “看吧,那俩就是中医学院出了名的死对头,居然在学校也打。”

  “嗯?在外面打过?快讲讲!”

  “都是据说啦,以前温病不是只有一间办公室嘛,他俩来江中医之后不久就打了一次,后来他们主任去申请了另一间办公室,防止他俩擦枪走火,真的是浪费资源哦。”

  “我鸭——我也听说过,好像是没怎么见过这两个人同框,可能就是怕打起来。”

  “教温病那两个?学姐给我讲过,卧槽?我以为是老头子呢,怎么这么年轻?卧槽?”

  “救命啊姐妹!那两个教授好帅啊,我们康复学院为什么没有这么年轻的教授。”

  “日,温病开选修不?我想选。”

  “放弃吧,选修是梁主任上。”

  “啊啊啊!”驻足的人群中响起了一浪浪克制的尖叫。

  “这波提前来学校不亏,这是我不付费就能看的吗?”

  叶津肤白,看上文质清冷,实则却精瘦有力,趁着薛流一个放松,遏住薛流的手腕,一个用力绕道他背后,局势陡然颠倒。

  反手使不上力,薛流被反剪着双手,一把抵在墙上,冰凉的瓷砖贴着脸,胳膊勒得生疼。

  清冷的嗓音从耳后凑上来:“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