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多生气其实也没有。
就是有点别扭。
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脾气。
用方海生的话来说,方挚太独了。生活上也好,脾气性格上也好,他都属于冷静克制的那一类人,很少冲动,也很少会让情绪影响行为,理智到近乎无情。
而许榭的出现,让这种“无情”变成了“有情”,于是很多在方挚看来极其不像自己会做的事情,都在不经意间发生了。
比如刚刚,仿若吃醋一般的表现。
学生会成员正在给他说等会儿的位置安排和节目流程,但方挚心不在焉,斜着身子靠在大礼堂门口的柱子上,眼神放空地看向人潮里刚刚许榭站过的位置。
那里站着别的人,许大佬早不见了踪迹。
“……我们这有设备,会把口琴的声音录下来,到时候你吹完两遍就可以撤了……呃……大概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的吗?”
被派过来和方挚交涉的是一名高一小学弟,兢兢业业的说明过程中被这位冷脸帅哥冻得不轻,说话声音都带着颤。
帅哥没有提问,小学弟悄悄松了口气,正准备撤离,忽然耳边响起重重的一声“啧”。
小学弟被他“啧”得一僵:“怎……怎么了?”
帅哥没理他,自顾自抬步往前走,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了步子,然后倒退回来,在日光下呈现出一种玻璃质感的眼珠转向他,看上去冰冷冷的:“我去哪边?”
“就……就北校区教学楼二楼,正对中心喷泉。”
“我没去过北校区。”方挚有些烦躁,眉毛很轻地皱了一下,“不认路。”
小学弟在方挚冷漠的盯视下欲哭无泪:“那、那我给你带路。”
逑阳三中北校区和主校区隔了大半条街,正常从大马路走需要十分钟,但从后门小吃街绕到居民区走小道,只要五分钟。平常高三学生晚自习下课回主校区宿舍楼,走的都是这条路。
方挚没去过北校区,跟在小学弟身后七拐八拐,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倒是脚下的路越走越窄,路两边的高楼也慢慢被树木绿植取代,隐隐有荒凉的趋势。
小学弟颤巍巍地走在荒野小径上,感觉自己身后跟着的帅哥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所以说学校为什么把北校区建在这种地方?!
小学弟无声咆哮,尽量忽视后面几乎要把他后脑勺看穿的目光,硬着头皮接着带路。
直至走过一个陡下坡,面前出现逑阳三中的校牌,小学弟才慢慢放松下来,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欣喜道:“到了,这里就是北校区。”
方挚站在校区门口,目光从四周高大的树木慢慢挪到自己刚刚走过的布满黄泥的土路,总算知道北校区环境清幽是个什么清幽法了。
把学校建在这么个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处,不清幽就怪了。
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搬进这么个地方,方挚感觉自己脑袋都要疼秃了。
虽然外部环境荒凉,内部设施倒是还不错。北校区有独立食堂,据说是全市学校食堂里最好吃的,而且方挚跟在小学弟走在教学楼二楼走廊的时候,透过窗玻璃瞥见每个教室都有空调。
其他人已经陆陆续续过来了,江岸站在中心喷泉边上抬眼看见了方挚,用力朝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马上过去,然后拉着陈木述奔上楼梯。
小学弟收到高三众学生已经往北校区这边走的消息,匆匆交代了几句,飞奔下楼去安排集中在中央喷泉边的众人。
江岸两人还没上来,方挚趴在走廊栏杆上,目光向下在人群里寻找许榭的身影,结果意外地没有找到。
没过来?
不应该啊。
这边不知道是因为树木太多还是环境过分安静的缘故,蝉鸣声要比主校区那边嘹亮许多,听得人不知不觉就陷入了烦躁。
方挚双臂交叠着放在栏杆上,两只手自然下垂,右手虚握成拳,大拇指无意识地抠弄食指凸起的骨节。
薄薄一层皮肤很快被他抠红了一片。
……难不成是生气了?
方挚难得有些不安,自顾恼了一会儿后想要掏手机,问问许榭在哪。
手刚伸进兜里,连手机都还没碰到,手臂就被一只微潮的手掌握住了。
方挚偏过头,看见许榭潮润的眉眼。
“这边比我们那边凉快多了。”许榭手下微微用力,方挚顺势把身子扭过去,面对许榭。
对方的目光从眼尾落下来,停在他的脖颈处。
方挚被他看得心里一紧,不自在地抬手揉了揉被他盯着的那处:“干什……”
话音后半段哽在喉头。
面前的人向他抬起手,食指指尖微凉的触感擦着他手背而过,在他衣领处停留了大概两三秒,又很快擦着离开,留下一道微潮的痕迹。
整个过程十秒不到,方挚却捂着脖颈怔怔地立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
脑中万千思绪翻涌,最终停留在许榭抬手的前一刻,自己心中隐隐的,说不明白的期待。
“我刚去帮学生会搬东西了。”许榭指了指自己的领口示意方挚,“麦克风给你别上了,到时候你吹完口琴记得摘下来。”
方挚这才感受到来自衣领处的轻微坠感。
他低头拨弄了一下那个小巧的麦克风,半晌闷闷地“哦”了一声。
许榭察觉到他的低落,正想出声询问,学生会会长举着麦克风站在中心喷泉边上,声音从他身边的音箱内传出,送进了在场每一位的耳朵。
“各位请注意!我们高三的学长学姐大概五分钟后到达这里,所以请各位赶紧找到藏身之处!大家记住,第一遍口琴独奏,第二遍领唱独唱,然后就是大家合唱!由于我们这场演出没有彩排,只有口头安排,所以请大家一定注意!谢谢各位的配合!”
随着他话音落下,江岸陈木述以及不知何时跟在他们身后的严晴和陈其若一起跑到了方挚身边。
几人过来之后气都没来得及喘匀,就看见楼下负责藏人的学生会成员给他们疯狂打手势,示意他们蹲下。
“诶……操,累死我了。”
这边走廊上的护墙修得高,人一蹲下去,从教学楼外面看就看不见了。
江岸调整好呼吸,抹了一把额上冒出的汗,然后有些崩溃地看向严晴:“我亲爱的小天后啊,你是真拿这个当捉迷藏了?喊你也不知道出个声,给你发消息也不回,害我累死累活找半天。”
“我怎么知道?我以为高三那边来人了嘛!”严晴不服气地辩驳了一句,然后默默挪到陈其若身边不说话了。
“怎么回事儿?”许榭看几人之间的氛围不太对,问道。
“刚刚在楼梯上接到通知,说本来主唱的小姑娘突然身体不舒服,然后我就心说她不是挺爱唱歌的吗,就说让她上。”江岸努嘴朝向和陈其若讲悄悄话的严晴,有点无奈,“结果怎么都找不见,最后是在假山后面发现的……好嘛,她就蹲在那里,手机就在手上都不知道看一眼。”
“我本来要去找其若的,结果也是半天没找见。”陈木述在边上弱弱补上一句,被陈其若听见了,小女神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
“人齐了就行……来人了。”
许榭话音刚落,几人就听见来自校区门口的嘈杂声。
方挚忽然紧张起来,一直放在口袋里捏着口琴的手指蓦然收紧。
另一边口袋里,手机贴着大腿一直在振动。他拿出来粗略扫了一眼,除了众多表达激动的无意义感叹词,还有学生会会长疯狂@他让他做好准备。
身边的许榭撑起一点身体,偷偷地往外看。
没隔一会儿,他缩回身子,忽然拽了方挚一把。
方挚疑惑地看过去,就见少年勾着嘴角,语速很快地对他说:“表演结束后给我单独吹一次口琴吧。”
“我想永远留住十七岁吹口琴的方挚。”
与此同时,手里的手机疯狂振动,方挚怔愣着往下一瞟,是满屏的开始了。
身体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
起身的瞬间,耳边隐约响过一声带笑的“加油”。
老杜原本正在帮忙排等会儿拍毕业照的站位,没注意边上发生什么,直至他看见他面对的学生们都微微仰着头,越过他看向教学楼,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老杜转过身,一抬眼,看见了站在教学楼二楼的方挚。
……这会儿高二没节目的不是在上自习吗?
还没等他弄明白,方挚就有了动作。
少年脸上的茫然还没褪尽,肢体也有些僵硬,但是当他垂下眼,将口琴凑近唇边,整个人就像是陷入了某种情绪,那些不自然便消散无踪了。
窃窃私语声霎时而来,又在第一个音节出现时霎时消失,所有人的目光在同一刻转向同一个方向,落在那个身着白衣的少年身上。
他站在阳光披成的幕布下,如瓷般暇白的皮肤微微泛着光,双手的修长手指交叉握住琴身微微移动,吹出一曲悠扬的《送别》。
众人呆立在原处,明明头顶骄阳似烈火,最是不易有伤感之时,偏偏曲调随风,吹得人心绪翻涌,总觉得莫名难过。
许榭是第一次看见方挚吹口琴。
在此之前,也不是没跟他提过自己想看,但小少年也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别的什么,总是不愿意,哪怕是练习,也背着他自己偷偷练。
面前这样的方挚很不一样。
太久没有冒头的尖刺几乎在一瞬间就刺穿了伪装皮囊,许榭甚至有种当场把人拐跑的冲动。
一曲终了,第二遍开始的时候,严晴站起身,跟随曲调开始唱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小天后没系统学习过歌唱技巧,唱歌的时候有点扯嗓子,但意外的跟口琴吹出的曲调很配,听着甚至有些悲凉。
再之后,藏在四周的人纷纷从各处冒出来,他们唱着歌,慢慢围成一个圈。而作为主角的高三学生们站在圈内,在最初迷茫过后,不知是谁爆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我舍不得”,而后悲伤情绪蔓延,越来越多人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睛,开始默默跟着一起唱。
他们唱着“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却忘了别离过后才会有新的欢聚。
或许在此之后的某一年,老友再相逢,还能回忆起毕业这天,无数或低沉或清脆的声音组成一首名为《送别》的合唱。
还能回忆起那一天,在烈日之下,在喷泉池边,互相道贺的一句“毕业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