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了。
这是方挚现在唯一的想法。
过度奔跑导致他胸腔发闷,缺氧带来的微小窒息感让他感觉身体发沉,但他的精神却亢奋到完全顾不到这一切,满心满眼都只有前面许榭的背影,全身心都在叫嚣着追上他,超过他。
许某人不讲规矩,说是比赛,赖皮赖得光明正大。说完比赛之后就直接冲出去,带着一阵劲风越过方挚,不给他一点反应时间。
而方挚自己也是不清醒,愣了半秒不到的时间,脑子还没转过来,身体就已经追了上去。
这边方挚觉得这事儿挺梦幻的,其他人就感觉更梦幻了。
走走停停爬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大家体力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这会儿放眼看过去,基本都是停在原地休息的。
“唉,卧槽,累死我了,这个——卧槽!”
江岸一路上又是鼓励加油又是照看体力不好的同学,累出了一身汗。他瘫坐在台阶上,拧开一瓶水正打算往嘴里送,一道灰色的身影就从他身边飞速擦过去。
紧随其后的一道黑色身影以同样的飞速掀起热风掠了过去。
“卧槽!什么情况???”
“这谁???”
“还有力气这么跑???”
仿佛是连空气都静止了的一秒之后,乍起的喧嚣以同样的速度开始蔓延扩散,懵懵的惊叹声询问声不绝于耳,所有被那道风擦过的人几乎同步地扭头回望那两道身影。
“卧槽!这么热血的吗???”
江岸感觉自己的脑子都让今天的太阳晒化了,脱口而出的也不知道吼的是什么话,思维黏黏糊糊的缠不明白,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离刚刚瘫过的地方十多米远了。
“操操操!怎么又来一个???”
“为什么要跑?我的脚为什么不由自主就动了?!”
“啊啊啊啊!管他呢!”
“年轻人们!跑起来啊!”
……
沿途,类似的喊叫声此起彼伏,伴随而来的是一个个奔向山顶的挺拔少年。
少年人的冲动总是来得毫无根据,总之就是莫名其妙地想跑,想闹,想跳,让身体里的血液沸腾,让骨子里的野性解封。
他们裹挟着炙热的温度,烫得连风也要为他们让路。
“呼——”
许榭提着一口气不敢松,直到抵达山顶观景台才瘫在围栏上喘粗气。
他目视前方的城北风光数秒数,数到六的时候,方挚踉跄着过来,把自己砸在了离他一拳远的地方。
许榭递给他一包纸,笑着逗他:“好弱,一路上都没追上我。”
方挚接过纸擦了擦汗湿的头发,回了个大白眼:“犯规的人没资格开嘲讽。”
“错了错了。”许榭不走心地道完歉,没敢在这个话题上逗留太久,“怎么样?爽吗?”
“啊啊啊啊啊啊!好爽!!!!”
回答来自两人身后。
两人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眼神中读出疑惑和茫然后同步回了头——
江岸站在老翁石雕边上,朝着天空展开双臂,汗湿的脸庞在阳光照耀下油光发亮。
紧随其后,上来一个人,两个人……断断续续总共上来四十多个人,每一个爬上来之后都会豪气地喊一声“爽”,然后自发零散走到观景台各个角落,以江岸同款姿势站定。
场面一度像在举行某种诡异的祭祀活动。
“他们在干嘛?”
方挚对这类迷惑行为见怪不怪,面无表情地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后才不咸不淡地为许榭解惑:“拥抱自由。”
在这种迷之地方,三中的学生们总是有一种神奇的默契。就在方挚拍完照放下手机的下一秒,一群人就集体叹了口气瘫倒在地上,而后面面相觑间,一齐笑开了。
“哎哎,笑什么啊……哈哈哈哈……我肚子快疼死了……”
“诶,哈哈哈哈……诶,我操了,什么情况啊……”
“哈哈哈哈哈……哪个狗东西最开始跑了……诶,踏马别笑了……”
……
狗东西许榭对自己被骂无知无觉,还跟着人群笑得开怀。
方挚看得又无奈又好笑,最后到底也是没忍住,也跟着笑起来。
剧烈运动过后没有缓冲就直接大笑的直接后果就是一群人全都瘫在地上晒人饼,捂着肚子哎呦哎呦地叫唤,热血少年们全体变成残疾。
而作为罪魁祸首的许榭和同伙方挚,相对而言顶多算半残,至少他俩还能站着。
山顶风大,方挚迎着风站,出的那点汗基本都被吹干了。身上干爽,心底也轻松,那点自我否定所带来的烦闷好像也随着汗液一起被蒸发消散了。
二不拉几几的爬山比赛奇异地带回了他的好心情。
“其实未来是一个很广泛的词。”
许榭的声音突然响起,嗓音软软的,绵绵随着风传到了方挚耳朵里。
他偏头,看见许榭双臂懒懒地搭在栏杆上,身体微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林与风的话带来的心理作用,还是因为自己从来都没有仔细看过许榭,方挚直到现在才注意到,许榭的眉眼看上去是很锋利的。
眉峰明显,眼皮褶皱很浅,眼型偏狭长。像现在这样,眼里没什么情绪的时候,看上去又凶又冷。
和他一直感觉到的温柔搭不上一点边。
许榭没注意到小少年观察的视线,继续用那种温柔的语调说话:“明天也是未来,后天也是未来,继今天之后的每一天每一时刻都是未来。”
方挚反应过来许榭大概是看出来他对未来的迷茫无措,竖起耳朵认真听他会说什么话。
“每个人都会想自己未来要干什么,有的人迷茫,有的人坚定。但未来太长太大,所包含的未知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几乎每一秒都存在着自己预知不到,意想不到的东西。”
许榭眨了一下眼,掩饰转瞬而过的落寞和悲伤。
但方挚看他看得仔细,没有错过这一秒。
预知不到,意想不到的东西……
方挚心头一跳,突如其来的情感相递让他几乎马上就肯定了许榭露出这样的神情是因为想到了自己去世的父亲。
他听见许榭深吸一口气,同时喉结滚动,似乎把最沉重的情感咽了回去。
“……没……”再开口的声音微哑,许榭咳了一声才把涌到喉头的微哽咽回去,“没有人能预料一切,也没有人知道踏出去的那一步跟自己预设的是否相同,至少在那一刻,所有人都是迷茫的。”
“迷茫是常态,所有人都是在迷茫中一点点坚定自己,坚定未来的。”
许榭骤然偏头朝他微笑,锋利眉眼被笑意融化,被阳光镀上一层柔和金边。
他又变回那个言笑晏晏的少年。
咫尺近的地方,天光透过云层洒下来,他指着那片光,对方挚笑说:“方挚,你看,前面的光好亮啊。”
山顶肆虐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歇了,身后叽叽喳喳的人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谁带动,把老翁石雕团团围住,集体闭眼双手合十,对着老翁石雕许愿。
风遇山止,寂静无声中,方挚感受到自己的心脏突兀地往下一坠,像是某种特别的尘埃落定。
“咚——”
“操!”
傍晚,方挚面对摊开两小时也没写一道题的数学试卷再一次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乱七八糟的思绪缠在一起,纷乱复杂,明明闹得他脑袋昏沉,连平时最得心应手的数学也写不下去,但是要想去抓,这些思绪又轻飘地抓不住头。
敲门声在这时候响起。
方挚开门,看见拿着打扫工具的赵姨站在门口。
方挚和方海文两个男人过日子,过得难免粗糙。曾经有一段时间,家里乱到甚至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到处都堆着脏衣服和外卖盒。
后来是方挚实在过下去这种日子了,才心如死灰对只穿着一条内裤瘫在一片狼藉里打游戏的方海文建议找个家政。
赵姨就是他找的家政。
这位有着五年工龄的妇人为人和善,做事细致,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两个男人的接纳。
赵姨看见方挚的一瞬间就露出一个慈祥宠溺的笑:“在学习啊?累不累呀?锅里温着酒酿南瓜小丸子,先去吃一碗歇一歇,等我把你房间打扫好了再叫你回来继续学好不好?明天就开始放假了,今天我就帮你们都收拾好。”
如果说和善妇人身上有什么是方挚受不了的,大概就是她对自己说话时,这种哄小孩子一般的语气。
方挚被她的语气弄得羞赧,闷着嗓子应了一声就逃窜去了厨房。
厨房的小锅里飘着一个个圆滚滚的金黄小圆子,一揭开锅盖,酒酿的甜味夹杂着南瓜的清香扑鼻而来,光是闻着就知道这一锅暖胃又好吃。
方挚盛了一小碗端到饭桌上,刚拿起勺子就感觉到脚边有一团毛茸茸在蹭他。
一低头,果不其然就看见白呼呼一团的奶球用脑袋上下蹭动他的脚踝。
奶球就是最开始陈木述发现被压在箱子底下的那只。
小家伙坚强,撑着一口气从手术台上下来,除了后左腿有点微跛,其他一切都很健康。
奶球这个名字是许榭顺嘴给取的。当时两个人刚拿到猫,许榭用一只手托着害怕得咪咪叫的小奶猫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后笑说:“又小又白,怎么跟个小奶球一样?”
于是小奶猫的名字就这么草率地决定了。
方挚把奶球捞到膝盖上薅了两把。
小奶猫黏人黏得紧,蹭到手就不肯放了,撒娇似的喵喵直叫。
方挚被它逗得心软,一只手撸猫,一只手去拿碗里的勺子。
就在这时候,手边的手机响起了微信消息提示音。
打开一看,是许榭发来的消息。
[许大佬]:在干什么?
这条消息的下面是一个“熊猫探头”的表情包。
方挚咬着勺子,不明所以地乐了一声,先是习惯性存了那张表情包,然后拍了张奶球和丸子的照片发给他。
[FZ.]:撸猫,酒酿南瓜小丸子。
[许大佬]:安逸。
[许大佬]:奶球是不是比我上次看到胖了点?
[FZ.]:嗯,吃得多。
[许大佬]:
[许大佬]:这是吃了多少?小号奶球都长成中号奶球了。
中号奶球不知道有人在笑话它,被方挚揉完之后就扭着屁股吭哧吭哧吃饭去了。
方挚咧着嘴把它这副模样拍给许榭看,毫不意外地得到了来自对方的吐槽。
[许大佬]:太像猪了。
方挚没忍住就笑出了声。
“笑什么呢这么开心?”赵姨正好抱着一床被子路过这边,顺嘴问了一句。
方挚干咳一声,把那点使劲往上翻的笑意压下去:“没什么。”
再低头,许榭那边发来了两条消息。
[许大佬]:[图片]
[许大佬]:我们在撸串,来么?
图片是一串放大了的牛肉串。某人拍得细致,把上面的孜然和白芝麻都拍得颗颗分明。
……手边的小丸子它突然就不香了。
之前跟这群人聚餐认识过,成功被诱惑的方小挚没太大的心理压力,手指一动发出一条消息。
[FZ.]:位置。
许榭站在夜市街口,百无聊赖地把手机上的app挨个儿点过去,时不时抬眼环顾一下四周。
离他给方挚发定位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
现在这个点人多,许榭怕方挚过来找不到地方,特地走到街口这边来等。
不知道第几次的抬头,一辆汽车从他面前呼啸而过,车灯照亮了街对面,一闪而过间,许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街对面是一排废弃的便利店,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直也没有人来管。此刻,除了从夜市这边越过去的一点模糊光亮,整条街都处在昏暗之中。
方挚就站在将亮未亮的那块地方边缘,身后是沉沉无边的暗色。光影交织,让他的剪影看上去是朦胧的一片灰色。
又是一辆车,车灯一晃,那抹剪影慢慢清晰勾勒出少年的模样。
他垂着眼,看上去有点漫不经心,但配合着他放松状态下向下撇的嘴角,整个人看上去就有点……可怜巴巴。
隔着一条马路,这边是人潮涌动,万般喧闹;那边是空巷无人,万籁俱寂。
许榭的心脏兀的一跳,不可抑制的心疼裹挟而上。
他不该一个人在那里,他该和我站在一起,一起站在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里。
我要把他拉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