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暗涌>第78章 请你放过他

  纪满并没有昏睡太久,潜意识里的不安让他很快又惊醒了过来。

  醒来的第一反应是痛,浑身上下都觉得痛,手上和膝盖最痛,他刚动了一下,就被人按住肩膀。

  “别动,你手背肿了,还要热敷一阵。”

  刚醒过来还觉得有点天旋地转,甚至有那么一点耳鸣让他听不太清楚那声音,但纪满还是竭力忍住不适扭头往床边看。

  不是陆一寒。

  纪祁笙坐在病床边,正在给他敷手。他已经不在公共输液室里,想来是纪祁笙让人送他到单人病房的。

  在纪祁笙旁边的,是陆予晗。

  因为不在上班时间,陆予晗头发并没有上发蜡,额发很随意地散落遮住一点额头,身上穿着的也不是西装,是比较舒适的休闲服,整个人看起来便没有平日那般凌厉。

  “那么纪总,我就先走了,家里两个儿子还在等我回家。”陆予晗脸上比较漠然,甚至有点不耐烦,他是接到杨昭夏的电话赶来医院,孩子们还小不能自己在家待着没人看管,他只能临时让助理赶到自己家照看。

  “别走……陆一寒,陆一寒呢?”纪满身上没什么力气,但他还是努力想要撑起身体,他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有气无力的,轻易就被纪祁笙按住了。

  陆予晗看到纪满醒来第一件就是问陆一寒,心里并没有太大触动,看着对方焦急红肿的眼,说道:“我弟五年多以前就死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认清现实?”

  “你骗人!明明是他送我来医院的,为什么你们都不肯承认?!”纪满不信陆一寒会丢下他在医院自己走掉,挣扎着就要下床去找人。

  在车上的时候,那个人说,不会承认跟自己无关的人生,于是他问,那满满呢?跟满满也无关了吗?

  那个人沉默了很久,最后对他说:“本来,就与我无关。”

  那一瞬间,纪满听明白了。

  因为听明白了,所以无话可说。

  来到医院后,医生给他清理伤口消毒上药,他痛得浑身发抖,而那个人,没有再像以前一样抱他,反而说要打个电话然后就出去诊疗室了。

  “他明明就是陆一寒,他是我的先生,我比任何人都熟悉他,我那么爱他,怎么会认错?”纪满控制不住地落泪,他哀求道:“他在哪,已经走了吗?予晗哥,你让我见他好不好?他……”

  纪祁笙揽住纪满,把他箍制在自己怀里想要说点什么,陆予晗却抢先开口打断了纪满的话:“你熟悉阿一?纪满,你把这话说出来,自己不心虚吗?”

  暗暗深吸一口气,陆予晗想到自己进输液室时杨昭夏坐在病床边注视着纪满的模样,脸上的表情又冷了几分,他说道:“你身体不舒服,人不太清醒,我不想跟你在这里说这些,本来阿一跟你之间的事也说不清谁对谁错,但阿一已经死了是事实,你也不要再沉溺在过去,抱着那些回忆不放,阿一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

  陆予晗说完就想走,纪祁笙一手把纪满紧紧箍在怀里,另一手却伸出去扣住了陆予晗的手腕,说道:“陆予晗,你说实话。”

  纪祁笙很清楚自己弟弟不会无缘无故就在这里闹,虽然陆一寒死而复生这种事听起来就很荒唐,可是就像纪满说的那样,谁都有可能认错陆一寒,唯独纪满不会。

  更何况,本来他就一直觉得当年陆一寒死后陆予晗的一系列操作过于迅速,甚至有些地方不是很合理。

  当年他因为是当事人,确认没有受伤后就被警察带去做笔录,等他再赶到医院时,陆予晗就表示陆一寒伤害过重没能撑住死在了手术台上,作为家属自己已经签了死亡证明,请他通知纪满。当时由于事发突然,他本身也受到很大冲击,所以他没有多想就接受了陆予晗的说辞。可后来细想,其实是有问题的。

  谁都没有见过陆一寒的遗体,事发后不久,陆予晗就迅速公开陆一寒遗嘱,接手陆氏的一切;并拒绝纪牧山夫妇希望能送陆一寒最后一程的请求,没有告别仪式,也没有葬礼,墓园里陆一寒的墓碑在一个月后立的,之后陆予晗也极少去拜祭,只每年死忌那天都会送去一束花,这跟陆予晗表现出来的对陆一寒的在意程度不太相符。

  若是当年陆一寒实际上并没有死,那么这一切疑点也就都能说通。

  只是他一直都不能真正对“假死”这个想法下定论,尽管国外有不少“假死”成功的案例,但要在国内办到“假死”,需要打通多层关系,几乎没有人会冒如此大的风险。

  陆予晗狠狠地甩开了纪祁笙的手,冷笑反问:“你是以什么身份,这样命令我?纪总?阿一曾经的大舅子?还是纪祁笙?你是不是忘了,我的弟弟,是因为什么,为了谁,才会发生车祸?”

  纪祁笙以半仰首的姿态定定地与陆予晗对视,空气仿佛有了几秒的停滞,最后,他声音低哑地说道:“我没忘,我知道是我对不起陆一寒,我愿意补偿,但正如陆一寒是你弟弟,小满,也是我弟弟。不管是什么身份,我都希望,你能告诉我们实话。”

  “呵,你弟弟……”陆予晗极其讽刺地重复,他眼尾渐渐泛起一片红,压抑地问道:“你能如何补偿?当初我弟弟受的伤,你能替他受吗?纪满对他造成的伤害,这中间有多少你的功劳,你要如何补偿?!”

  五年多,这些话他忍了五年多,他的弟弟不想让他责怪纪满,不想追究纪祁笙的责任,所以他不说,不追究,可他们,真的明白他的弟弟承受了多少吗?!

  纪满被纪祁笙按着,眼泪一直流,陆予晗的话每一句像狠辣的耳光重重扇在他脸上,有那么片刻他说不出半句话,可最终,他这五年多来所忍受的每一分失去陆一寒的痛苦、悔恨与折磨,让他终于在这身心俱疲的一刻于人前再次崩溃。

  “为什么要骗我?陆一寒明明还活着,为什么不告诉我?!”纪满近乎愤恨地朝陆予晗吼了起来,这是第一次,他对陆予晗如此的愤怒,“你明明看到我有多痛苦,为什么还要瞒我这么久?!”

  陆予晗没有看纪满,他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很轻很轻地说道:“因为我亲眼看到了,我弟弟被抬出车子时浑身浴血奄奄一息的样子。”

  那成了继方娅死后,第二个折磨得他日夜难以入睡的噩梦般的画面。

  纪满的质问戛然而止。

  “阿纪,你知道他当时伤得有多重吗?身上多处烧伤和骨折,左小腿粉碎性骨折,一根钢筋从他腰腹处刺入,穿透了他的身体,肋骨骨折并发血胸。”陆予晗闭上眼,时隔多年再去回想当时自己弟弟躺在担架床上,而那张担架床在救护车去往医院的半路上就被血浸透的可怕画面,他仍然感到恐惧发憷,他不得不反复做了几个深呼吸,把涌上心头的恐慌压下去,才能保持平稳的语调继续说道:“然而哪怕是在那个时候,他还在念着你,他闭眼前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要我告诉你的那句话。”

  陆予晗看着神情崩裂浑身发颤的纪满,苦笑着说道:“送到医院紧急手术,手术台上两次心脏骤停,花了十多个小时才勉强保住他的命,医生说他的伤势过重,要带他去国外,让自己在国外的团队再重新替他动手术,在那些昏迷的日子里,他偶尔会神志不清的重复喊,满满。”

  纪满张开口,想说点什么,可他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整个人瘫软在纪祁笙怀中,当年听到陆一寒死讯时那窒息的悔恨感再度袭来,几近崩溃的心理状态令意识主导的剧痛再一次席卷了虚软的身体。

  短暂的死寂过后,纪满发出了一声喑哑的哀鸣。

  细瘦的双手捂住脸,纪满带着哭腔的声音从指间泄漏,断断续续地说道:“别说了,予晗哥,求你,别说了……”

  纪祁笙欲言又止地看着陆予晗,他想阻止陆予晗说下去,却在看清陆予晗脸上的神情瞬间,被狠狠震住,那样支离破碎的脆弱神情,他曾经在陆一寒脸上见到过,在那场车祸中,他透过破碎的车窗,看到了陆一寒的绝望,只那一眼,便足够令他这辈子都再也无法将那个画面从记忆中抹去。

  面对纪满地哭求,陆予晗没有停下了,他极为罕见的残忍了起来,向前一步俯身靠近纪满,陆予晗坚定地把那些只有他知道的事说给纪满听:“他手术后昏迷了一个多月,醒来后却不会说话了,心理医生说他是PTSD。他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手机给我打字,跟我说,哥我好痛。阿纪,你明白吗?那么多年了,阿一从来不跟我喊痛,可是那个时候,他和我说,他好痛。阿纪,你到底为什么要那样伤害我弟弟?他是你先生,他做所有事都把你摆在第一位,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多信他一点,对他提出离婚?你该把他伤到怎样的地步,才能让他甚至忍不住跟我喊痛。”

  陆予晗的问话就像是刀子,每一句都在控诉纪满曾经对陆一寒犯下的罪,每一个字都在将纪满凌迟,一刀刀地将纪满割得体无完肤。

  “我一直没告诉你,在车祸前,他曾打电话告诉我跟你离婚的事,那时候他跟我说,做陆一寒真的好累,他想留住你,可是你说见到他会难过会哭,于是他不敢留,他怕自己会让你变得不幸,他跟我说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说不是的,没有纪满还有我这个哥哥。可是,车祸后,即便被救回来,阿一也根本没有求生意志,他甚至过了大半年都还不愿意开始做复健。那时我问他,要不要告诉你他还活着的事,他过了很久才给我发消息,说不要,因为你说过以后都不要再见了。所以我和他说,那就别见了,以后我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后来医生来找我谈话,让我必须劝服他开始做复健,否则真的会落下终身残疾。我带着念君和怀瑜一起飞去国外看他,在医院里推着坐在轮椅上的他去散步,而那个时候他瘦到只有五十九公斤,是念君爬到他膝上粘着他不肯离开,他才终于露出七个多月来的第一个笑容。那天晚上他问我,他不想做陆一寒了,可以吗?那是第一次,他为自己跟我提了要求,他想做自己,过自己的人生,那我就答应他。只要我弟弟能好起来,我什么都答应。”

  直起身,陆予晗仰头闭眼忍下涌上眼眶的泪,胸膛剧烈起伏显示出他失控的情绪,勉强忍住失态的泪水后,陆予晗再次退开,那双与陆一寒相似的蓝眸带着晦涩不明的情绪望住纪满与纪祁笙。

  他欠了自己弟弟很多,在陆一寒跟纪满那段短暂的婚姻中,也许纪满并没有那么罪无可恕,可是,他亲眼看到陆一寒不要命地替纪祁笙挡下那一撞所付出的代价,而只要一想到在车祸前,纪满甚至已经对陆一寒提出了离婚,他便无法原谅。

  在他和陆一寒都还是孩子的时候,他们约定好兄弟彼此保护,他失约了,让自己弟弟痛了二十多年,在方娅死去那天,他把自己承受不了的一切都怪到弟弟身上,而他弟弟却替他操持了方娅的身后事,然后和他说自己不怪他。他的弟弟是个傻瓜,总是妄想自己可以为所有人挡去伤害,却忽略了自己,忘记自己也不过是个会痛会哭会流血的普通人。

  从车祸那一天起,他就下定了决心,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一定要保护好他的弟弟,他的弟弟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即便今后再也回不去自己过去的人生,实现不了曾经的梦想,即便要做个不讲理的恶人,他也在所不惜。

  错位的人生,他自己掰正,他弟弟今后的幸福,他竭力成全。

  “纪满,你很痛苦,可是我弟弟远比你更痛苦,他因为陆则和陆枫然也为了我,二十多年活得毫无自我,最后为了你,身心都备受折磨差点连命都丢了。身为他哥哥,我只想为他请求你一件事。”陆予晗缓缓说道,“请你放过他,不要再去打扰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美好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