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暗涌>第72章 无处安放

  陆一寒离开的第一年,纪满休了学。

  当时他再醒来已经在医院,周柳和纪祁安守在他床边,他茫然地问:“陆哥哥呢?陆哥哥在哪里?”纪祁安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于是他又转头看向在病房一隅坐着的纪牧山,问他们:“爸,陆哥哥呢?”

  没有人回答他。

  纪祁笙进病房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叠文件,说这是陆予晗给他要纪满签字的。

  纪满看着纪祁笙,问他:“陆哥哥在哪?”

  纪祁笙静默了很久,最后他说:“死了,陆予晗连夜安排,将陆一寒的遗体运走了。他说,既然你们已经签了离婚协议书,陆一寒的身后事就不劳我们费心,他也没有办葬礼的打算。”

  说完以后纪祁笙走到纪牧山面前,低头认错:“爸,这件事,都是我的错。”

  纪牧山看着自己的长子,脸色萧肃地站起来,而后这辈子从未对自己孩子动过手的纪牧山,扬起手重重地给了纪祁笙一巴掌,说道:“你做事激进,但我一直以来都相信,你有分寸;我提醒过你,做人做事要留有三分余地,不要给自己树敌过多,你听进去了吗!一寒是你弟弟的伴侣,是我的半子,他是怎么疼惜你弟弟的,这三年只要不损害陆氏的利益他也对你处处容忍退让,可你却一直对他抱有成见。如此刚愎自用,识人不明,行事只看眼前不顾后果,我还怎么放心把纪氏交给你!”

  周柳从未见过丈夫发如此大的火,却也没有拦,只是无奈低叹:“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那个孩子,都不在了。

  纪满在病床上木然地看着这一切,没有任何反应,只在周柳担忧地抱住他肩膀时,又问了一次:“陆哥哥呢,我要见他。”

  很长一段时间,纪满都陷在这种魔怔中,他拒绝接受陆一寒已经不在的事实,一遍又一遍地问身边以及所有来探望他的人同样的问题。

  ——陆哥哥呢?陆哥哥在哪?我要见他。

  纪祁安暂时的把孩子交给丈夫照顾,去纪满家里陪他。

  纪满不愿意从他和陆一寒的家里搬回纪宅,也不让人碰陆一寒的东西,他每天都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盯着玄关大门看,仿佛只要他足够耐心,等得够久,陆一寒就会回来。

  后来,纪祁笙被纪牧山撤了总裁职务,发配到国外去管理海外分部,明令做不出成绩就别回来。

  离开之前纪祁笙去看纪满,跟他道歉,说自己不该对陆一寒抱有那么深的成见,陆一寒救了他们兄弟两次,一次为纪满挡枪,一次为他挡车,全都是千钧一发的情况,不管是哪一次,陆一寒都没有犹豫。

  纪满看了纪祁笙一会,突然开始发疯似的打他,哭喊着要他滚。

  那是他在陆一寒走后第一次哭。

  纪祁笙都受了下来,对纪满说如果想要找个人责怪就怪他。

  人在这种时候,总要找个人来责怪,自己才能好受点。

  没有人知道纪满内心的煎熬,每一天,他都在想要是自己不让陆一寒去见纪祁笙就好了,要是他没有跟陆一寒说要离婚就好了,要是他能再多相信陆一寒一点没有自己胡思乱想就好……他不能接受,他跟陆一寒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们以后都不要再见了。

  纪满去找过陆予晗,那是在陆一寒离开三个月后。

  陆氏在那三个月里再次经历了动荡,在当时试图争权篡位的陆家人不在少数,但最终都被陆予晗以强硬的手段打压下去。没有了陆一寒的陆氏并没有如外界认为的那样再度衰落,随着陆一寒死讯同步公开的是陆一寒提前拟好的遗嘱,遵照遗嘱其名下所有股份均由陆予晗及其两个儿子接收。

  接连面对至亲离世打击的陆予晗,一改温润和善的性格,就像自己弟弟曾经的人生那般,将自己活成了另一个陆一寒,以极其强悍果断的行事风格坐稳了陆氏当家的位置。

  纪满去找陆予晗那天,在那个熟悉的办公室里,陆予晗坐在陆一寒曾经坐过的位置上,对纪满说道:“阿一不会希望我怪你,所以我不会责怪你。阿一有话让我转告你,虽然迟了几个月,但现在告诉你也不迟。”

  “他和我说——”陆予晗那双蓝眸眼神清冷,与陆一寒无比相似的脸上浮现一抹释然的微笑,以陆一寒说话的语气轻声说:“哥,我好像要死了,你告诉满满,我一点也不爱他,都是骗人的。”

  哪怕是在那个时候,陆一寒还是想把纪满保护起来。

  “还有一件事,你大概并不知道,两年前开始,阿一就有偏头痛的毛病,看过很多次医生,都找不到原因,近这一年还变得越来越严重,他吃止痛药的量已经到了被医生警告的地步,你要是能回家找找,说不定还能找到他没吃完的止痛药。”陆予晗没有再看纪满,只是平淡地说道:“他确实瞒了你挺多事,毕竟你一直以来让人保护得那么好,那些事就算告诉了你,除了白白让你难受,也没有其他作用。”

  陆予晗的话让纪满彻底崩溃。

  曾经也站在被陆一寒保护的位置上,陆予晗比任何人都清楚,应该从哪里开始拆除保护罩,才能让生活在温室里的没怎么经历过风雨的小树面对现实。

  他不怪纪满,只是亲自拆了纪满的保护罩,让纪满看看陆一寒所承受的一切。

  就像当初的陆予晗一样。

  那天是纪祁安陪纪满去找的陆予晗,也是在那天,纪祁安意识到,原来陆一寒的存在曾经是那么多人的屏障。

  没有了陆一寒,所有与他相关的人事都不得不做出改变。

  之后的几个月是怎么过的,纪满已经不太记得清楚。

  陆一寒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二十多年来也没有什么私交特别好的朋友,从前留下的照片也少得可怜,近这几年也只有他们的结婚照。纪满这才发现,即使想要了解陆一寒过去的人生,除了那些学校留下的获奖记录,和那唯一一次的摄影奖,也找不到太多有用的讯息。

  如果方娅还在,也许还能从方娅口中得知多一点关于陆一寒的事,可是,方娅也已经不在了。而陆予晗,也并不太想见他,只是在后来又告诉他,自己曾经送给他的两份生日礼物,吉他和音乐盒,其实都是陆一寒送的,那个音乐盒更是陆一寒亲手制作。

  纪满也去了找汪婉仪,但汪婉仪和陆一寒更多的交集都是在工作上,关系变好也是在两人各自结婚后,为了避嫌,陆一寒从来不会私下里约见汪婉仪;最终,汪婉仪也只能告诉纪满,陆一寒性格可能的确有些缺陷,总把事情憋在心里,而且跟她家杨怀安一样,什么都喜欢自己一肩扛,非常大男人,但对他一直都很上心,有几次出差想给他买礼物又怕他不喜欢,一个大男人硬是在商场里逛了几个小时,连她这个陪逛的都累了,陆一寒还犹豫不决,最后干脆把看上的都买了下来。

  除了脚链,陆一寒的确还送过很多小礼物给纪满,包括婚后第一年结婚纪念日送了一对新的瓷娃娃,第二年送了一对自己做的陶瓷杯,最后一年两人频频吵架互相猜忌,但陆一寒还是送了纪满一个手雕的小吉他配饰,还是自己亲手雕的。纪满都不知道,陆一寒到底都是从哪里挤时间来做这些手工礼物。

  回头想想,陆一寒一直都是做得多说得少,他对纪满的课表无论是给学生上课还是自己上课开研讨会都倒背如流,纪满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也了如指掌,每次纪满说想要吃他做的饭了,最迟两天他一定会腾出时间来给纪满做饭,纪满想要和他去旅游或是做其他什么事,不管再忙他也会尽可能把计划安排上。尽管不能说真的每次都有求必应,但陆一寒的的确确尽了最大的努力满足纪满提出的每一个愿望。

  也许正因为陆一寒很少真的拒绝纪满,所以当陆一寒不愿意在孩子的事情上让步,连解释都不愿意给的时候,纪满才更加无法接受。

  纪满开始发现,陆予晗说的没错,他什么都不清楚,也不插手公司的事,即使陆一寒真的把工作上的事告诉他,他也帮不上什么忙;而陆一寒跟纪牧山的约定,他也终于开始能够理解为什么要瞒着他,如果这件事一早就让他知道,以他当初对陆一寒的维护,一定会去跟纪牧山吵,不许纪牧山这样为难陆一寒,这是陆一寒不愿意看到的。

  纪牧山在把纪祁笙发配海外后,看着小儿子终日萎靡不振形销骨立的样子,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为什么自己会对陆一寒那么满意和信任。陆一寒一直都很用心在维护跟他这个老丈人之间的关系,这三年来,不光是陪纪满回纪宅,平常陆一寒自己也会抽时间回纪宅陪他下棋喝茶,到后来又专门去学泡茶,他叫陆一寒陪他去打高尔夫球,陆一寒也从不拒绝,比纪祁笙更愿意听他说教;还有周柳,陆一寒时时刻刻记挂着周柳的身体,补品从来没有缺过,周柳前两年迷上做瑜伽,瑜伽老师换了好几个都不满意,最后还是陆一寒国内外的联系了解,才请到让周柳满意的瑜伽老师,而且去年纪牧山有事,也是陆一寒陪周柳去做的例行体检;他和周柳年纪都大了,做父母的上了年纪后其实也需要孩子们的关爱和陪伴,并不是说纪祁笙和纪祁安就不关心他们,对他们不上心,但陆一寒一个跟他们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半子,能做到这份上,又怎会没有真心。

  纪满以为陆一寒是边界感太强,可实际上,陆一寒是有分寸,陆一寒很清楚知道那是纪满的父母,是自己要敬重关心必要时细心照顾,但却不是能过于亲近的对象。还有纪祁笙,陆一寒一直都是公私分明的做法,商场上他尊重作为竞争对手的纪祁笙,而在纪家,即便纪祁笙有时候话里带刺,他也一直都敬纪祁笙这个大舅子,从来没有在纪牧山和周柳面前给纪祁笙难堪。

  看人不能只看一件事或是某一面,纪满离陆一寒太近,又因陆一寒从不做任何解释的保护,而无法看清陆一寒竭尽所能努力到方方面面的珍视。

  发现得越多,明白了解得越多,纪满就越是感到悔恨痛苦,每一天待在他和陆一寒的家里,对他而言都是寂寥的折磨。纪祁安有很多次都想带他回纪宅去住,然而都被他拒绝了。他始终不愿意离开陆一寒跟他一起生活过的家,那是最后还能让他感受到陆一寒气息的地方,即便家里每一处有回忆的地方都让他感到痛不欲生,他也固执地要留下。

  在那些终日混沌的日子里,纪满做得最多的事便是发呆和流泪,一个人坐在花园里发呆,或者盯着陆一寒用过的东西无声流泪。

  陆一寒不在了,而纪满也被困在了醒不来的噩梦中。

  之后又过了好几个月,纪满似乎终于渐渐在时间的流逝中恢复了过来,开始正常的吃饭睡觉看书,也回学校跟教授见面了解研究课题。

  身边的人都以为,纪满正在走出悲痛,重新开始面对自己的生活。

  第二年,纪满复学回到学校,他一如既往地认真给本科生上课,然后做研究写论文,他开始长时间地待在学校,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做研究参加研讨会,读博的最后一年,纪满第一学期发了几篇C刊,第二学期又发了SCI和SSCI,最后毕业时直接被T大聘用为讲师。

  大家也都慢慢发现,纪满变了。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爱笑,平常的话也很少,面对学生时脸上会有礼貌性的微笑,但看不见酒窝眼里也没有笑意,他对大多数事情都不关心也不感兴趣,跟所有人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疏离关系,也再没有人看到听到过他弹吉他唱歌。他像是终于有了一个成年人的模样,没有再依靠过谁或是需要被谁保护,所有事情都自己处理将分寸拿捏妥当,偶尔纪牧山夫妇和纪祁安关心他,他也表示自己很好不需要额外的关心和照顾,从前的天真彻底褪去再不见踪迹,整个人身上都透出一种清冷微寒的气质。

  纪祁笙在被纪牧山发配国外分部后,花了三年多的时间终于在海外市场打下一片天,得以回国。在纪牧山重新委任纪祁笙为纪氏总裁后,纪祁笙并未再像曾经那般频频有大动作,反而走起了稳健发展的路线,与陆氏争夺市场和大项目时也不再像过去那般针锋相对。

  而陆氏也在陆予晗的经营管理下进一步壮大,在之后的几年里与纪氏形成全然对抗之态。

  时间一年又一年的过去,纪满在留校第二年便因自身科研成果和国外持续发刊破例评了副教授,又在第三年评了教授,纪满就这样安然地做着自己的大学教授,持续做研究写论文发表,备课上课批作业带学生,一日一日重复着简单的生活。

  纪祁笙回国后,纪满并不愿意见他。

  纪满会在纪祁笙不在家时回去纪家探望纪牧山夫妇,也会和纪祁安一家吃饭。偶尔,他会带上给小孩子的玩具去陆家,陆予晗对他的态度不冷不热,只是也没有阻拦他和双胞胎亲近。杨怀安休假的时候,汪婉仪也会带上孩子一起,一家三口去跟纪满聚个餐,只是次数也并不多。

  五年多的时间,纪满一次都没有去墓园拜祭过陆一寒。

  每一年,他会在陆一寒生日那天排开所有事,先是去墓园拜祭杨琴容,然后买一块小小的巧克力蛋糕回家,独自一人坐在客厅把蛋糕吃完,再彻夜地放录音笔里陆一寒的录音;会在他们结婚纪念日在酒店订两人纪念套餐,然后独自赴约对着空位置吃完沉默的晚餐。

  他依旧没有学会做饭,每周他都会买菜放进冰箱,就那样放一周后便扔掉再去超市买新的。遇到什么想和人倾诉的事,他会往陆一寒的微信发消息,有时候是文字,有时候是语音,有时候也会发视频。他一个人住在他们两人的家里,保留了陆一寒的一切,每一夜都睡在陆一寒习惯睡的那一侧床位,告诉自己那是陆一寒在抱他。

  陆一寒没有死。

  纪满不承认,也不接受。

  作者有话说:

  C刊:中文社会科学引文索引(CSSCI)来源期刊

  SCI《科学引文索引》,收录的文献能够全面覆盖全世界最重要和最有影响力的研究成果

  SSCI《社会科学引文索引》,SCI的姊妹篇

  副教授:一般规定博士毕业后两年才能评,也有大牛第二年就评了。早年有大牛能两年评教授,现在很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