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暗涌>第34章 欧迈拉斯城

  陆予晗在陆氏总公司的总裁办公室里忙了一整夜。

  他如今是代理总裁,持股最多的陆一寒是集团董事长。陆枫然尽管被刑拘,但这并不影响他股东的身份,只要他一天尚未签订法律文件办理股权转让,他一天就还是陆氏的股东之一。

  陆则的遗嘱在股东大会上公开的时候,是他带着律师参加的股东大会,一众股东看到他出现的时候不少人都露出了诧异的微妙神态,毕竟,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被放逐毫无权势的长孙。

  也因此,当律师宣读遗嘱,明言他将继承其中的20%股份时,会议室里顿时响起了股东们交头接耳的声音,等律师宣读完遗嘱后,当场就有股东发难,质疑起他的资格和能力。

  他虽然参加过不少学术交流会,也曾经在学术报告会上淡定自若地应对过许多刁钻的问题,然而,他从未经历过钱与权的勾心斗角,在股东大会上舌战群雄,并不在他擅长的范围内。

  在他困难应对的时候,是汪婉仪推开了会议室的门,推着坐在轮椅上的陆一寒出现。到最后,他站在一旁,看着枪伤未愈脸上毫无血色的弟弟,强打着精神声色俱厉地将各怀鬼胎的股东们又一一压了下去。股东大会结束后,弟弟一直坚挺到所有股东都离开后,才虚弱地瘫软在轮椅上,让汪婉仪匆忙又将人送回医院。

  陆一寒那天是未经医生批准私自出院,原因无他,只因为陆一寒比谁都清楚,才刚办理了休学还未能放下脱离学者身份的陆予晗,根本就应付不来在股东大会上公布遗嘱这样腥风血雨的场面。于是罔顾尚未痊愈的身体,从医院赶来,继续做他陆予晗的保护罩,用病躯去替陆予晗挡隔外面的一切明枪暗箭,不让陆予晗受半点伤害。

  这样做的结果是,回医院后就发现伤口竟有少许撕裂,医生给重新处理完伤口又给陆一寒挂起了点滴,却还是未能避免半夜里发起高烧,直把人又折腾了一夜。

  这些天虽说对外都是他代为出面,但实际上,很多资料文件最后还是需要陆一寒亲自过目做决定。说到底,哪怕他在经济社会学这个领域发表过再多的论文,做过怎样深入的学术研究,就一个集团的经营管理运作而言,他也不过是个门外汉,不仅毫无经验,面对助理递上来的各种资料文件,他根本无从下手,就连去各分部听工作总结报告以及跟财务开会都不过是走个过场,最后都是助理再把要项汇报给陆一寒,让陆一寒做决定,而那些资料文件更是从一开始就只是电子版让他看看了解情况,真正需要签名的纸质版都被送到医院,让陆一寒签名了。

  终究他还是那个需要靠陆一寒保护,让陆一寒忍着伤痛把血咽回肚子里,再咬牙替他撑起一片天,规划出一片安全地带的无用哥哥。明明自己才是哥哥,可自从陆一寒开始接受继承人教育,不能再跟他撒娇寻求庇护后,他便再也没有尽到过哥哥要好好保护弟弟的责任,反倒一直在厚颜无耻地接受陆一寒的牺牲与维护。

  并不是真的就心安理得,会心疼愧疚也会惴惴不安,然而陆予晗从未真正地为陆一寒顶撞反抗过陆枫然,知道真相前没有,知道真相后更没有。

  他会温言劝说,可陆枫然不高兴了,他便不会再多言;他会在陆一寒被责骂甚至责打后,去陪陆一寒替陆一寒上药,然后再去劝陆枫然两句,但不会在陆一寒被责罚时就站出来。一开始的时候,其实他也会挡在陆一寒前面,但那会惹得陆枫然更不高兴,发更大的火,陆枫然不会把火发到他身上,只会更重地责罚冷落陆一寒,于是到后来,他也不再尝试改变陆枫然。

  即便是后来他发现,陆枫然在把陆一寒当成他的替身,有意地让陆一寒误以为只要足够像他,就能获得一点父爱与认同,他也没有加以阻扰。

  是为什么没有,陆予晗想,大抵是因为自私。

  最开始是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后来则是因为自己不想放弃拥有的自由和爱。

  只要有陆一寒在,只要陆一寒还愿意牺牲自我做他的影子,他就可以自由的活着,做自己想做的事,走自己想走的路,追求自己想实现的梦想,并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

  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好哥哥。

  陆予晗的一切,都建立在陆一寒的痛苦之上,他假装无知,告诉自己不是他的错,他根本没有办法去改变现实,然后接受陆枫然和陆一寒给予的一切,包括陆一寒对他的爱。

  陆一寒是那么信任和依赖他这个哥哥,从来都不知道他那些深藏在心底隐秘的心思,因此在得知真相后找的第一个人就是他,因为对陆一寒来说他是唯一仅有可依靠的港湾。

  可实际上,陆予晗配不上陆一寒对他发自内心深处的爱,这份兄弟之间看似诚挚的亲情之下,藏着陆予晗纠结而卑劣的逃避。

  陆予晗是生活在欧迈拉斯城里的人,而陆一寒则是那个被关在地下室里承受一切苦痛的孩子。

  陆则看透了他,就像看透陆枫然和陆一寒一样,所以也在最后对他降下了惩罚,将陆予晗赶出了欧迈拉斯城。

  这些天,陆予晗偶尔也会想,陆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但他想,自己永远也无法真正理解陆则,更无法成为像陆则一样的人。

  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电脑里一份又一份的报告、合同和过往项目的资料汇总,陆予晗无法想象陆一寒这些年来过的到底都是怎样的生活,又是如何撑下去的。

  他不过是被推上这个位置还不到半个月,还有陆一寒分担了大部分,真正要做的也只是在助理的帮助下迅速掌握陆氏现状,了解集团内务和所有关联的产业还有项目,以及接下来将要面临的问题和可能会出现的结果,学习如何处理应对突发状况,可他却已经感到精疲力竭。

  过去两年多,陆一寒孤身一人在美国,是如何熬过每一天,在异国他乡一边念书一边还成功地为陆氏铺开进驻海外市场的道路?

  合上电脑,陆予晗起身走到办公室的玻璃墙前,拉开百叶窗,看到办公室外面在办公桌前坐着的助理,感到无比疲惫。

  助理已经来了,说明已经到了上班时间,那么下面楼层的办公室里,应该也是员工们一派忙碌的景象。

  可是陆予晗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这个办公室,这栋公司大楼,以及陆氏集团这个大型上市企业,不仅没有半分归属感,于他而言更像是突如其来的牢笼。

  可是他不能逃,他不能在这个时候,丢下他弟弟一个人。

  不能再让陆一寒独自背负这些沉重的桎梏。

  后脑勺在隐隐作痛,陆予晗忍耐着头痛,拿出手机想要联系汪婉仪,问陆一寒的情况,他很担心陆一寒昨晚又在通宵看方案,这样每天都不好好休息,背上的伤什么时候才能好。

  可陆予晗怎么都没想到,按亮锁屏那一刻,首先看到的会是陆一寒一句简洁却信息含量惊人的微信消息。

  陆一寒:哥,我和满满结婚了。

  陆予晗先是愣住,而后解开锁屏点开消息,把那句话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看了四五次后,终于确定这不是自己因为过于疲惫而产生的幻觉。

  惊愕与一连串的问题占据了大脑已经运作迟缓的思绪,陆予晗有些迷茫地下意识打给陆一寒,电话接通后,听到陆一寒一声沉稳的“哥”。

  陆予晗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陆一寒用这样语气中带着分明已经有所克制却依旧掩饰不住愉悦的声音和他说话。

  困难地咽下一口唾液,陆予晗问道:“怎么回事,你和阿纪结婚了,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是,今天早上,我和满满在民政局领证了。”陆一寒那边没有其他杂音,像是正在车里,“汪婉仪现在,开车送我们去纪家。”

  感觉头越来越痛,陆予晗走到沙发边坐下,抬手揉了一下自己僵硬的后颈,说道:“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陆一寒先是静默了几秒,然后才说道:“电话里说不清楚,晚上我去公司找你,跟你当面说。”

  陆予晗忽然就想起了,那年纪满生日宴,跟纪满发生争执后离开,后来坐在酒店外面的花坛边上,跟他说喜欢纪满的陆一寒。

  那个晚上,他的弟弟一脸落寞,却满眼渴求的笑着跟他说很喜欢很喜欢纪满,声音还有一丝隐秘的欢喜。

  纪满对于陆一寒来说,是即使痛了也依旧想要去碰触,渴望拥有,那样小心翼翼地喜欢着的人。

  呼吸微错,陆予晗心中苦涩,轻声问道:“阿一,和阿纪领证结婚,你觉得高兴吗?”

  电话那端传来模糊的窸窣声响,良久过后,陆一寒很轻地“嗯”了一声,随即挂断了电话。

  垂下手,陆予晗又将陆一寒那条微信看了好几遍,最后他笑了一下,点开输入框打字。

  陆予晗:你觉得高兴,哥就不问那么多了。恭喜结婚。

  收到陆予晗的微信,陆一寒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点开。

  他折腾了一夜,跑来跑去,最后又和纪满在民政局外面等开门等了很久,等登记完结婚领了证从民政局出来回到汪婉仪车上时,他已经有点精神萎靡,此刻在车里坐着,也是半侧身靠着座椅靠背,免得压到伤口。

  纪满被他揽抱在怀里,也不知是因为一夜未眠累了,还是因为已经顺利跟他领了结婚证,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纪满趴到他怀里后没多久就睡着了,整个人看起来十分乖顺。

  在前面开车的汪婉仪一直通过后视镜偷瞄他和纪满,他早就发现,只是懒得理会。

  陆一寒觉得自己现在像是一个意外得到长久以来无比渴望的那个限量版玩具的小朋友,要紧紧地将限量版玩具抱在怀里,生怕有谁会来将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玩具抢走,他患得患失,并暗暗在心里下定决心,不论发生什么事都绝不撒手。

  可是陆一寒又很清楚,纪满不是玩具,而是他珍惜到连牵手都觉得是奢望不敢轻易碰触的人。

  所以他极力的遏抑自己,只在纪满接受的范围内拥抱。

  汪婉仪留意到陆一寒眉心那一点不易察觉的皱褶,再度打破车内的沉默,问道:“你这身体状况,一定要现在上赶着去送死吗?”刚领证,就要带纪满回纪家,去见纪牧山和纪祁笙,生怕人家父亲和哥哥不知道,是他陆一寒不知死活地跟纪满先斩后奏。

  虽说是纪满不惜逃家地跑到医院跟陆一寒求婚,这应该算是纪满主动,但就现在的情况来看,陆一寒分明是打算又把锅背到自己身上。

  “早晚都有这一遭。”陆一寒本来已经把下巴抵在纪满发顶,忍着伤口传来的隐隐刺痛闭目养神,听到汪婉仪说话,他又睁开眼对上后视镜里汪婉仪的双眼,说道:“满满从家里逃出来,现在也该被发现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纪满跟着杨怀安逃家的时候,连手机都没带,就是不想那么快被纪祁笙找到,只是已经过了一夜,再算上这一上午,纪满平常生活也简单,会去的地方来来去去就那几个,纪祁笙又那么了解纪满,就算他不带纪满回纪家,纪祁笙也会很快找上他或是陆予晗。

  他一贯不喜欢让自己处于被动,哪怕他现在身体不适,也不会让纪满受委屈。

  顾忌到纪满正在他怀里睡着,两人说话的声音都不大。

  汪婉仪把注意力放回到路况上,又说道:“你要不要本小姐先帮你叫好救护车?纪祁笙可是出了名的弟控,你这一声不吭就把纪小公子给拐跑了,虽说是纪小公子主动求的婚,但在那纪祁笙心里,大概只会觉得千错万错都是你的错,再加上还有一个尚未交过手的岳父,我怕你死无全尸。”

  陆一寒调整了一下纪满在自己怀里的位置,然后低头注视着纪满睡得安稳的侧脸,低声道:“他是我的了,除非他自己说要走,否则,谁来跟我要,我都不给。”

  又瞥了一眼后视镜里陆一寒那副护食的样子,汪婉仪忍不住吐槽:“你之前还说纪小公子不是你的小情儿,瞧瞧你俩这样子,骗谁呢。”

  一个不要命的挡枪,一个不惜逃家来求婚,光速领证闪婚后就立马成了连体婴,说这俩之间不是那关系,谁信?

  陆一寒不欲和她解释更多,只是趁着纪满睡着,又用手指细细磨蹭他白净的脸颊,无声的弯起嘴角。

  喜欢陆予晗也没关系,现在,是他陆一寒的。

  纪满配偶栏上填的,是他陆一寒的名字。

  像是感觉到陆一寒的碰触,纪满偏了一下脑袋,脸颊浮现浅浅的酒窝,竟是在梦里就笑开了。

  不久后,车子停在了纪宅那凸显着大气与精工的金黑色铁门前。

  陆一寒叫醒了怀里的纪满,说道:“满满,我们到了。”

  纪满揉揉朦胧的睡眼,先是有些茫然地仰脸看陆一寒,又扭头往车外看了看,片刻才反应过来,急忙降下车窗探头对迎上来的保安说道:“开门,跟我爸和我哥说,我回来了。”

  保安一看是昨晚莫名从纪宅消失的纪满回来,一刻也不耽搁地一边跟里面的人通报一边打开紧闭的铁门,让汪婉仪把车子开了进去。

  两人下车的时候,仍是觉得有些担忧的汪婉仪对陆一寒说道:“你可得活着出来啊,我的项目还指着你这个投资人,你可不能有事。”

  陆一寒神色淡淡的,回道:“不会。”

  然而下了车,还没走近纪宅大门,纪满牵着陆一寒的手就已经掌心里都是冷汗。

  从昨晚到去民政局领证,纪满一直处于不顾一切的冲动状态,直到现在回到家门前,纪满才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过去十几个小时里做出了怎样出格严重的事,也才终于开始知道害怕。

  陆一寒握紧了他的手,俯首对他安抚地说道:“别怕,有我在。”

  纪满点点头,又紧张地说了句:“没关系,我爸妈很疼我的,就算我哥不同意,我爸妈也会站在我这边,要是,要是他们都反对,那我就……”

  “满满。”陆一寒打断他的话,仍是让他安心的温柔神态,对他笑道:“相信我。”

  满满,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只要你相信我,把一切交给我,我会给你最好的。

  纪满没有来得及回答,纪宅大门被人从里面骤然推开,纪祁笙站在门口,冷冷睇视着陆一寒和他与纪满牢牢牵在一起的手,眼底是一片风雨欲来的暴怒:“陆一寒,我真是小看你了!”

  作者有话说:

  《离开欧迈拉斯的人/The Ones Who Walk Away from Omelas》作者:厄休拉.勒奎恩 Ursula K·Le Gu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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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末一直都说,这文里没有完美人设,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问题,疯爹有,一寒和满满有,纪总有,予晗哥也有。每个人都在每件事里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还只是上卷,还需要经历和时间,让这一辈的人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