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暗涌>第31章 残喘

  抵达医院在ICU病房外见到医生,陆予晗听到的第一句话是:“陆先生,你好,我是陆老爷的主治医生。”

  陆予晗紧紧牵着方娅的手,眼睛望向病房门那个明显已经出气多吸气少的老人,慢慢点了下头。

  他是被人直接从德国的家里带走的,当时他正在写即将要发表的论文,有人按门铃,方娅出去开门,然后来德国前曾见过的,陆则的贴身助理带着几个人蛮横地闯进家里,说是陆则的意思,要马上带他和方娅回国。还未等他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便已经和方娅一起被不由分说地强行带到机场上了飞机。

  在飞机上他不断的尝试跟对方沟通,可那位助理却始终保持缄默,直到下了飞机后,助理才对他说,在他上飞机前陆枫然在陆一寒订婚仪式上,持枪打伤了陆一寒和陆则,陆一寒手术后情况已经稳定下来,而陆则因尚在昏迷中未能下达进一步的指示,因此暂时先将他和方娅送到陆家祖屋。

  被送到陆家祖屋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和方娅一直被关在一间客房里不得外出,门外还有保镖看守,房内没有任何通讯工具,他们无从得知外面的情况,在经过对他们来说异常漫长而煎熬的等待,直到外面的天都已经黑下来后,助理才又再度出现,告知陆则已经从昏迷中苏醒,正在医院里等着见他。

  于是他们又和助理一起来到了医院,来医院的路上他追问陆一寒的伤势,助理却又像在飞机上时一样,一句话也不和他说,无论他如何恳求询问,助理都没有对他吐露半个字。

  而现在,他站在ICU病房外,终于又再次见到了那个从他出生至今只见过寥寥几面的老人家,和他有着亲近血缘关系的爷爷。

  这是陆予晗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如此虚弱的模样。

  陆则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厚重的白被子,压在那张被子下有多道管子从病床上垂下,另一端连接着病床旁的仪器,而那张苍老枯槁的面上还戴着氧气罩。

  这真的是那个即便拄着拐杖也依然能轻易震慑所有人,曾经如引领群狼的头狼般凶恶霸道的男人吗?

  这一刻,陆予晗禁不住在心里产生了怀疑。

  “陆老爷被手枪近距离击中,子弹从正面击中胸腔穿透右肺叶后又从后背射出,形成贯穿伤,以至于当场便造成大出血休克,虽然手术很成功,但,陆老爷本身已经是肝癌第三期,再遭遇这枪伤,无疑是雪上加霜。”医生翻动手上的病例,又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严肃地说道:“不久前我们经检查发现,陆老爷是因长期接触L-乙硫氨酸而引发的急性肝癌,我作为主治医生……”

  “你的意思是。”陆予晗语速缓慢地打断了医生的话,神色平静异常,“我爷爷他马上就要不行了,我要做好心理准备,并着手安排身后事,是吗?”

  医生比陆予晗尚要年长不少,多年来已经医治过不知道多少位病人,也遇到过许许多多不同的病人家属,但像陆予晗这般情绪平淡的,仍是罕见,以至于他不自觉地被噎了一下,才又清清嗓子说道:“陆先生也不必太过悲观,只是陆老爷年事已高,彻底治愈的可能性较低。”

  陆予晗牵着方娅的手已经悄悄渗出汗水,方娅担忧地挽住他手臂,却也不敢在这时候开口多说。

  “我现在能进去见他么?”陆予晗问道,他看一眼旁边站着的助理,复杂的眼神一时有些难辨,“听说是爷爷醒了要见我,我才来的。”

  医生是前几年才受聘于陆家,哪怕在医院多年见惯人情冷暖,但对于豪门之间这种血亲之间互相残杀,就连孙辈也如此淡漠的表现到底有些不可思议,只是他也清楚自己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医生,无论是想太多还是乱说话都没必要,收起自己心里那些不必要的感慨和情绪,他点点头,说道:“陆老爷现在情况比较稳定,你可以进去跟他说说话。”他一直在这里看着,也清楚陆则醒了后就一直在等自己这个长孙过来。

  放开方娅的手,陆予晗让她先在外面等等自己,又说他很快就出来,随后便跟着护士去穿隔离衣戴口罩,手卫生并戴上鞋套,做好除菌消毒后才得以进入病房。

  陆则自醒来后便一直苦撑着衰弱的神智,在病床上忍受着煎熬等助理将陆予晗带来,因此在听到陆予晗进病房的瞬间,他便马上挣扎着睁开了双眼。

  浑浊的眼珠子在看清走到病床边的陆予晗时,从眼底深处透出一束微弱的精光。

  陆则困难的抬手,扯下自己的氧气面罩,下垂的嘴角微微扯动,拉起了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你来了。”他的声音嘶哑而微弱,让人几乎难以听清。

  陆予晗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一贯温和的脸上此刻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垂眼看着陆则,并没有说话。

  “看到我,现在,这副样子,你,你觉得,开心吗?”陆则一句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刚说完,就不得不又把面罩压回去费劲地吸氧喘息。

  摇摇头,陆予晗有些难过地看着陆则备受折磨的痛苦神色,说道:“我不会因为别人的不幸,而感到开心。更何况,您是我的血亲,没有您,也不会有我的存在。”

  然而他的话落在陆则耳中,却只显得无比的虚伪,陆则嘶声笑了一下,又扯开面罩说道:“你知道,是谁,给我……给我,下的药,吗?是,是我儿子,你的,父亲,陆枫然。”真不愧是他教出来的好儿子,竟忍得下那汹涌的恨意,在他眼皮子底下把陆氏掏空,还不声不响地,就给他喂了大半年的毒药。

  这样耐心的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复仇,几乎称得上是机关算尽的手段,倒也对得起陆家的狼性教育。

  想他在订婚仪式前跟陆枫然的对话,当时他便夸了儿子一词:卧薪尝胆。

  陆予晗不知是已然猜到是陆枫然下的药,还是被这个事实所震惊回不过神来,在陆则说完这话后,陆予晗沉默了许久都没有回答,就连表情,也显得有少许的木然。

  “你不行。”陆则在等待过程中又戴上面罩呼吸,直到自己喘过气来,才语带鄙夷蔑视地说道:“一寒,比你争气,你太,太弱,一点用,都没有,除了,除了能用,用来,当成棋子,牵制枫然,和一寒,你,你就是,废物!”

  一直以来他对这个长孙看不上眼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正是因为陆予晗那温吞无害的性格,陆予晗身上从来就没有出现过陆家人该有的那种野兽般的狠戾,这样的人,成为不了强者,而他陆则,也不需要这种软弱可欺的长孙。

  他要的,是能将陆氏集团送上商业国王之位的陆家子孙,而不是只会纸上谈兵实则一击即溃,终日抱着理想度日的学者。

  “爷爷,您足够强大,可您如今这样子,真的就得到您想要的了吗?被自己亲儿子下药,枪击,您真的一点都不难过,不觉得凄凉吗?”陆予晗不懂陆则的执著,看着陆则如今这副行将就木的模样,他只感到可怜可悲。

  这个扭曲的陆家,多年来,是陆则亲手造就所有悲剧的诞生,而现在,这一切都报回到陆则自己身上。

  “我从来,都不会,为自己做,做过的事,后悔,更,更不会难过。”陆则说道,他是一头天生的恶狼,从来就没有那些可笑的软弱情感,哪怕是到了今天,他也只感到不甘心,费尽心思穷极一生,他都没能成功让陆氏站上真正的顶峰,成为霸主。

  “我,改了遗嘱,我死后,我手上持,持有的,45%的股份,将由你,继承其中的,20%,其余,则全部,由一寒,继承。陆氏,不是,不是我,一个人的,心血,是,是我的祖父辈们,从,从无到有,一点一点打拼,起来,你,你和一寒,要是,要是狠得下心,看着,看着陆氏,就这么没了,以后,到了地下,我倒要看看,你们,你们有什么,什么面目,面对,列祖列宗!”陆则深知自己时间不多,再不和陆予晗废话,直言自己改了遗嘱的事实,最后看着陆予晗始料未及的惊愕神情,一边喘息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陆予晗,你,拖累了,一寒,这么多年,我等着,死后看,你最后,是不是,还要,还要把一寒,也,也害死,才明白,弱肉强食,才是,这个世界,的,的规则……”

  语声逐渐低弱直到连尾音也再也听不见,陆则终于耗尽最后一点生命力,带着一抹仍旧森冷阴刻的笑,缓缓合上了双眼。

  一旁的仪器突兀的发出连串的警报,医生和护士冲进病房,迅速把被陆则的话震惊失神的陆予晗推出病房,开始了对陆则的抢救。

  方娅扶住了被推出来后差点跌倒在地的陆予晗。

  “老公,你还好吗?”方娅担忧地替陆予晗摘下口罩,擦拭着他额上冒出的冷汗。

  陆予晗并没有看她,勉强站稳后,陆予晗看向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依旧一副公事公办神态的助理,问道:“爷爷说,他改了遗嘱,是不是真的?”

  那是在陆则身边待了最长时间的贴身助理,一个年约五十的中年男人,他目光沉沉地看着神色慌乱的陆予晗,答道:“是真的。”

  陆予晗眼前闪过霎那的黑暗,电光火石间,他想明白了为何明明已经成功给陆则下药,让陆则患上急性肝癌,即将报复成功的陆枫然,竟会又突然多此一举,做出在陆一寒的订婚仪式上,持枪枪击陆则和陆一寒如此失控的疯狂过激行为。

  这一切都是因为,陆则在最后反将了陆枫然一军。

  陆枫然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陆则竟会悄悄改了遗嘱,把手上持有的股份,分出一部分给陆予晗。陆枫然想要彻底的报复陆则,不惜一切都要把陆氏毁掉,却没想到,在他即将要成功之际,陆则却告诉他,把陆氏毁掉相当于把他最宝贝的儿子也一起拖入泥泞中。

  陆则是一只经验丰富的恶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对自己的猎物和敌人,都必须一击即中地咬住最致命的弱点,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陆枫然的弱点,无论是二十七年前,还是二十七年后,陆则都一清二楚。

  到最后,陆枫然还是斗不过陆则,赔上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将自己彻底的毁在了陆则手里。

  陆予晗抬手捂住双眼,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悲还是该痛。

  “老公,我先扶你到一旁坐下好吗?”方娅从没见过陆予晗这副样子,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我没事。”陆予晗把手搭在方娅用力扶着自己的手上,尽管眼前视线摇晃,但他仍竭力平稳声线地说道:“你别担心,我没事,还撑得住。”

  “陆予晗!”

  走廊尽头传来一声叫唤,陆予晗抬头望过去,一名略有点眼熟的女子正急急地向他走来。

  “你是?”陆予晗在女子快走到自己跟前时沉吟了一下,问:“汪婉仪,汪小姐?”

  汪婉仪点头,大概也并不打算跟陆予晗客套,时间急迫她只能单刀直入地问道:“你跟陆老爷子聊过了?”

  “刚,聊完。”陆予晗看一眼病房里被医生护士围住抢救的陆则,像是难以承受般闭了闭眼,随即想起另一件更重要的事,他呼吸一错,猛的上前一步抓住汪婉仪,问道:“阿一,我弟弟他怎么样了?!”

  汪婉仪也看到了病房里兵荒马乱的抢救场景,只是她显然是不在意的,收回视线就回答道:“你放心,一寒他没事,刚刚醒来过,但是太虚弱了,所以又睡过去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少许,陆予晗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急忙放开自己抓住汪婉仪的手,又退了回去:“抱歉,我一时紧张,失礼了。”

  汪婉仪摇头,刚想张口说没关系,却看到病房里努力抢救陆则的医生和护士都停下了手,她心中一凛,直觉事情马上就要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很快,满头大汗连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湿的医生从病房里出来,对陆予晗颇为沉重地摇了摇头:“陆先生,很抱歉,我们已经尽力抢救,但陆老爷实在是伤势过重……”

  陆予晗没有听清楚医生后面的话,他脚下再次踉跄一下,不可置信地看向病房里被宣布了正式死亡的老人,下意识抓住身边妻子的手,蓦然领悟到了,这么多年来陆一寒被陆则一次又一次扼住喉咙,苦苦挣扎依旧被逼得毫无退路的绝望。

  陆则死了,从今往后,无论是他还是陆一寒,都将会被套上难以摆脱的沉重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