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暗涌>第18章 原罪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在陆枫然说出那句话之后,陆一寒有那么几秒的时间走了神。

  那种关系是什么关系,恋人关系吗?

  他也希望是,只可惜,那仅仅是他的希望。

  面对陆枫然看着自己时不带一丝温度的眼神,陆一寒面无表情不为所动,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缓缓收握成拳,似乎是身体在多次面对这种来自陆枫然的眼神刺伤后,自然形成的抵御反应。

  他惯于自控,因此双手十指指甲总是修剪得干净整齐,无论他再如何用力握拳,也不会有那种指甲嵌入掌心的痛觉。

  在陆枫然即将失去耐性以前,陆一寒终于开口否认道:“父亲误会了,我跟纪满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

  “普通的朋友关系。”陆枫然重复道,拿在手上的眼镜一下一下地轻敲放置在膝上的文件,发出不算响的低闷声响,“我刚刚看到你们的时候,你为什么想要将他藏起来?”

  对于自己的小儿子,陆枫然无疑是一点都不了解,也全无要去了解的心思,但同样作为男人,陆枫然很清楚在刚刚那短短一瞬间里,陆一寒下意识想要保护纪满的动作代表着什么。

  男人只有对另一个人足够在意,甚至是已经将那个人放进心里,才会做出这种举措。

  陆枫然并不需要陆一寒的承认也已经足够清楚,陆一寒对纪满是什么心思。

  面对陆枫然的质疑,陆一寒试图找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去解释自己的行为,然而他沉默了将近两分钟,也没能想出一个完美的理由去回答陆枫然的问题。

  “既然你对纪家这位小公子有心思,我瞧着他对你也并不反感,你顺水推舟跟他在一起,也不必担心没人替你在纪祁笙面前说好话。”陆枫然并不欲让陆一寒浪费自己的时间,完全是以商人讨论商品的口吻说道:“这位纪家小公子的手里也握有少量的纪氏股份,将来你二人订婚,若能走到结婚那步,那么你们这段关系才真正算得上是利润最大化。”

  陆一寒不明白,陆枫然是如何能办到,每一次和他说话,都在他心上毫不留情地挖出一个新的窟窿。

  “父亲的意思是,不仅要我利用纪满,还要我出卖自己的感情和婚姻,以此换取陆氏再一次发展起来的机会。”陆一寒把话说出来,满心只觉得荒唐。

  在陆枫然眼里,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从人生到感情全部都要用来做陆氏的垫脚石,陆予晗的保护罩,既不需要有自己的人格,也不需要有自己思想的工具人。

  陆枫然重新戴上眼镜,垂眼继续看还没看完的文件,对于陆一寒隐约的愤怒,他不在意更觉得没有必要:“你喜欢纪家的小公子,这样做不论是对你个人还是对陆氏而言,都是双赢,你又何必矫情。”

  双赢?这话说得可真好听啊!

  陆一寒几乎要被这话里的无耻气笑了。

  “我不会利用纪满,诚如父亲所言,我喜欢纪满,正因为我喜欢他,更不会去欺骗利用他,甚至用他来交换利益!你把我当工具人可以,哪怕是为了哥,我也愿意接受,但你不能强迫我利用自己喜欢的人,用婚姻去交换利益!”强行将满腔的怒意压下,陆一寒咬牙将话从齿间逼出,额角和脖子上青筋微暴,他极力绷紧全身的肌肉,才堪堪控制住自己,没有让说出口的话显得过分激昂。

  然,在听完陆一寒说的话后,陆枫然却笑了。

  那是极冷,且充满讽刺的一笑。

  “你以为,我跟你母亲就是什么干净的关系了?你知道你母亲是怎么疯的吗?”陆枫然以令人浑身发毛的轻柔语调逐字反问,随后突然将膝上的那份文件丢到桌上,起身逼近自己的小儿子,嘴角的那抹笑里,每一丝纹路都带着毛骨悚然的疯狂与憎恶,他的蓝眸里映出小儿子的身影,忍无可忍地说出了多年来无人在陆一寒面前提及的事实。

  “你母亲是被杨家强行绑来陆家的,她就像我一样,爱上了一个家境平凡的普通人,可惜她没有我那么幸运,她和那个人的孩子刚出生就死了,杨家的人弄死的。我们两家为了合作,要我和你母亲进行商业联姻。你母亲不愿意,我也根本不想碰你母亲,所以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爷爷陆则,让人给我和你母亲下药,然后将我们关在一起,让我们像野兽一样交/媾,才会最终有了你这个孽种。”

  站在陆一寒面前,陆枫然头发整齐的向后梳起,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以及身上所穿斯文昂贵的手工西装,还有慢条斯理的说话方式,无一不透露出良好的涵养与绅士风度,然而,他脸上略显扭曲的表情与口中所说宛如诅咒一般的话语,却将他整个人都割裂了开来,他像是恨极了,迫不及待地就要将令自己感到恶心的存在摧毁掉,轻笑着对陆一寒说道:“你母亲,是被杨家人和你爷爷还有我们两父子逼疯的。于你母亲而言,我就是个强奸犯。而我,每一次看到你,都会被迫想起自己是如何变成一个禽兽。陆一寒,你不是我儿子,不论是对于我还是你母亲,你都是一个充满污秽的丑恶罪证。”

  深深扎在陆枫然心上的那根淬满毒液的致命毒针,在今天被他拔出,然后狠狠地,扎进了陆一寒心里。

  而那,不过是其中一根罢了,这么多年,日日生活在陆则的掌控摆布之下,陆枫然身体里的那颗心早已化作一颗溃烂的毒瘤。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对他这个人最准确恰当的形容。

  曾经的陆枫然,为了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毅然放弃了原有的财富身份和地位,离开陆家跟恋人去了偏远的小城市,找了一份朝九晚五的普通工作,然后与恋人领证结婚,并很快就有了属于他们的孩子。即便是骤然间从不愁吃穿甚至能挥金如土的继承人,变成每个月都要省吃俭用才能确保工资能负担得起家里的日常开销,连给孩子准备新衣服都要等打折才舍得下单的普通男人,陆枫然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他一点都不后悔离开那个令人窒息,毫无真情只有算计与利益的陆家。他确实是天真的为了也许某天就会消逝的爱情,为了一个在旁人眼中和他门不当户不对的平凡女子,而放弃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生活与将来。可他甘之如饴,至少他和爱的人在一起,从此可以自由的生活,并尝试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只可惜他这辈子所有拥有的幸运,也仅仅持续到陆予晗出生后的第二年。

  妻子确诊了慢性间质性肾炎,因是具有遗传性质的病,他们先是替陆予晗做检查,确定陆予晗没有这个病的遗传基因,然后便开始花钱如流水的漫长治病期。

  肾炎的治疗费是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黑洞。

  最终在现实的打击下,负担不起高昂医药费的陆枫然选择了屈服。他带着妻子和陆予晗回到陆家,求陆则救救他的妻子。陆则提出的要求,是要他立即离婚,和杨家的女儿结婚,并在最短时间内生下真正的陆家长孙。无计可施的陆枫然答应了,他求妻子谅解,向妻子承诺他不会碰杨家女儿一根手指头,他可以采取人工受孕的方式给陆则一个陆家长孙。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陆则的手段,婚礼举行当晚,在杨家的默许下,陆则令人给他和杨家女儿用了强效催情药,不仅如此,还在房间里装了摄像头,拍下他和杨家女儿在药物驱使下丧失理智纠缠在一起的性爱录像,然后将那录像送到了他妻子面前,强迫他妻子躺在病床上看完了全部。

  他成了强奸犯,杨家女儿疯了,而他的妻子,在第二天从医院顶楼一跃而下,当场死亡。

  如果没有陆予晗,也许陆枫然会和杨家女儿一样疯掉,又或者是,跟随他妻子的脚步,跳楼自杀。

  为了陆予晗,陆枫然告诉自己,哪怕再想死也要咬牙忍耐,那是他和妻子生的儿子,是他唯一的儿子,无论如何,他都要保护好陆予晗。

  他坐上了陆氏当家的位置,在记者招待会上,他公开了陆予晗陆家长孙的身份,他不会让所有事都如陆则的愿,陆则不承认又如何,他偏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陆予晗才是陆家长孙,才是他的儿子。他让陆则知道,他已经是疯狗了,如果陆则要控制他让他当傀儡,就不能动陆予晗,陆予晗是唯一能拿捏威胁他的存在。

  陆枫然的话就像是将陆一寒折磨得生不如死后,仍不愿放过他的恶蛊,在陆一寒奄奄一息间,仍一边吐着毒一边啃噬他的骨血皮肉。

  目眦欲裂难以置信地看着衣冠楚楚的陆枫然,陆一寒猛地向后倒退一大步,胃部骤然开始剧烈痉挛,过于强烈的生理反应让他站不住地跪倒在地毯上,强烈的反胃感从胃部逆出,他掐着喉咙控制不住的呕吐起来。

  他今天一天都没有吃下多少东西,喉间传来灼烧感,勉强呕出胃酸后,便只能跪在地上痛苦的干呕。

  太恶心了,为什么真相能龌龊丑陋到如此地步。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陆枫然看他的时候,眼神里总带着厌恶。

  无论他模仿陆予晗模仿得多像,如何努力地去达到陆枫然定下的标准,完成陆枫然要他做的事,只要他是陆一寒,就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陆枫然的承认与父爱。

  因为,陆枫然根本就对陆一寒这个存在本身恨之入骨。

  他的到来彻底逼疯了他的母亲,而他的降生则是陆枫然这辈子都洗脱不掉的耻辱罪证,是陆枫然的眼中疔肉中刺。

  这么多年来,他都不过是在妄想。

  陆一寒想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般,持续不断的干呕。

  而陆枫然,站在原地冷眼看着小儿子的崩溃,心中生出隐秘至极的快感,他尤嫌不足地说道:“你很想问我,为什么突然告诉你这一切吧。呵,其实理由很简单,因为你试图保护纪满的样子,看起来就和当年在陆则跟前的我一样,愚不可及。”

  那坦然站在阳光中自以为可以守护的模样是如此刺眼,遗传自他的眼睛和容貌,让他立刻就想起当年他一手抱着陆予晗,一手把妻子揽在怀里,跪在地上求陆则的一幕。

  陆枫然的人生早已腐坏,沉疴宿疾悄无声息地将陆枫然侵蚀殆尽,陆一寒就是那日夜浇灌在心头的剧毒,陆枫然要陆一寒明白,谁都可以站在阳光下,唯独陆一寒不可以。

  陆一寒只能是陆予晗的影子,为保护陆予晗而存在。

  那是陆枫然唯一能接受的,也是陆枫然决定好的,陆一寒的人生。

  强忍下不断反酸的呕吐感,陆一寒只觉浑身血液冰凉,他勉强直起身抬头看陆枫然,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对眼前的男人感到陌生,他张口像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他都没有发出哪怕半个音节。

  陆枫然整理了一下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皱褶与灰尘,面上又再恢复一贯的冷淡与漠视,以毫无起伏的冰冷腔调说道:“陆一寒,你要记住,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原罪。”

  陆一寒扶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竭力平复下汹涌翻滚的情绪,毫不闪躲地直直与陆枫然对视,被胃酸灼伤的喉咙发出的声音如同被砂砾碾磨过般,沙哑到了极致:“那也是陆家,我们父子间的事。纪满,谁也别想动他,我更不会利用他。”

  像是在看一个可笑至极的笑话,陆枫然面无波澜,全然不理会他对自己的宣战,径自从他身边越过,开门离开。

  办公室并没有被关上,陆一寒僵硬地回过身,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助理。

  是了,他是陆二少,是陆氏继承人,在纪满生日宴上情绪失控这样的错决不能再犯第二次。

  纵使他有一千一万个令他崩溃的理由,他也必须要让自己镇静下来,去把他该做的事做好。

  他的崩溃不能是现在,也不能在人前。

  用力咬破舌尖,陆一寒吞下伤口涌出的血,在瞬间的剧痛刺激下维持住了大脑的清醒,抬手抹去眼角的生理性泪水,仿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冷静地走出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