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暗涌>第6章 隐含

  陆枫然知道陆一寒要去参加纪家小公子的生日宴时,特意把陆一寒叫回了陆家老宅。

  老管家在门口迎接陆一寒的时候,特意提醒了一句,老爷今日心情不佳,还望二少爷能多担待些。

  陆一寒平和地微笑,看着自小照顾自己的老管家,在这陆家,除了陆予晗也就老管家对他最好,他自然不会让老管家难做,只让老管家放心,自己这么多年都习惯了,父亲即便说话再难听他也不会顶撞。

  待上了二楼来到书房门前,老管家敲了敲门,扬声向书房里的陆枫然说:“老爷,二少爷来了。”

  “进来。”

  浑厚而渗出威严之意的中年男性声音隔着门板传出,老管家替陆一寒开了门,也没有往书房里多看,只等陆一寒进去便维持半鞠身的姿态重新带上书房门。

  书房里的灯全开,整个房间十分亮堂,而陆枫然就坐在书桌后,正在低头办公。

  陆一寒默默走到离书桌前一米处,那是他惯常站的位置。他安安静静地垂手而立,陆枫然不开口,他便保持静默不打扰。

  陆枫然批阅着手里的文件,他是老派作风,所有递交到他手上的文件都必须是纸质,他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偶尔用手里的钢笔做批注,一直到把一整份合同都看完了,才合上文件夹,随后又拿过另一份文件翻开,并不抬眼去看站在书桌前的陆一寒,只语带不悦地说:“进来不知道向长辈问好,你的礼仪都学到哪儿去了?”

  遭到责备的陆一寒面色沉稳,只从善如流地开口:“晚上好,父亲。”

  陆枫然低哼一声,翻过几页文件后才又再说道:“我听说,你现今跟纪家的小公子关系不错。”

  陆一寒站在书桌前,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颇有几分低眉顺眼的样子,就连说话的声调都板正得如同在播音:“纪满是哥哥介绍认识,他性格随和,跟身周的人都相处得不错。”

  这话其实说得很狡猾,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并且说的都是事实,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但又微妙地与自己撇清了关系。

  对于陆一寒的回答,陆枫然并不满意,但也并不浪费时间跟他绕圈子,直言道:“既然要去参加纪小公子的生日宴,就好好准备。虽然这次纪家的当家纪牧山不久前带着女儿纪祁安去了美国未必会现身,但是大公子纪祁笙一定会出现,到时候请纪小公子给你牵个线,是个拓展人脉的好机会。”

  陆一寒向来反感虚与委蛇那套,更遑论是把心思动到纪满身上,要他利用纪满去攀关系。且不论他本来就不是抱着那种心思跟纪满做朋友,即便是他真的在生日宴上见到纪祁笙,依照纪祁笙那过分精明的心眼,绝不会连亲弟弟身边的人是否醉翁之意不在酒都分辨不出。

  他并不愿意为这种事去伤害自己和纪满的友谊,然而陆枫然交待下来,他便是再不愿也只能应下。

  陆枫然没有听见陆一寒回答,语带不满地问道:“怎么,不乐意?”

  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陆一寒仍是用听不出情绪的腔调答道:“没有。”

  “记住自己的身份,把该做的事做好。”陆枫然说话的声音有力而冷漠,充满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掌控,唯独缺了父亲对儿子应有的感情与温度。

  陆一寒知道自己不应该多话,也不应该反驳,哪怕心里有再多情绪和想法,他也不应该对陆枫然说半个字。

  其实他很多次都想问陆枫然,他是什么身份,陆家二少爷?陆氏未来当家?还是陆予晗的替身?

  就是这么一个走神的瞬间,他听到自己用略带讥讽的声音说了句:“我记得自己是父亲为了保护陆予晗才制造出来的工具人,也一直努力确保自己作为工具人的价值,父亲无须一遍又一遍提醒我。”

  话刚说完,陆一寒就知道自己必然触到陆枫然的逆鳞。

  从陆一寒进屋至今都未有抬头看过他一眼的陆枫然,在他反常说出这些话后,终于停下了翻文件的动作,抬头把视线落到了他身上。

  那是一双过分深邃好看的眼,眼眶像外国人那般微微凹陷,显得轮廓很深,眼眸在暗光下乍一看是黑色,但如果在光线明亮处细看会发现那眼眸的颜色其实是宝石蓝。不难想象,这双眼睛一旦变得湿润情热,那宝蓝色的眼瞳会变得多么晶莹诱惑,引人沉醉。

  陆枫然的外祖母是俄罗斯人,这双眼睛正是从外祖母那儿继承而来。

  陆予晗和他也都继承了这双眼睛,差别仅在于陆予晗的眼瞳颜色是更浅一些的海蓝色,而他却反而是更接近宝石蓝的幽蓝。

  陆枫然在看陆予晗的时候往往眼神中充满父爱温情,然一旦落到他身上,便会变得异常冷淡甚至带着一点嫌弃。

  而现在,陆枫然的眼神里要比平常更多了一丝厌恶。

  “你应该知道,无理取闹在我这里没有任何作用。”陆枫然很平静地说道。

  陆一寒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没有控制住自己,这么多年他都一直那么安静懂事地扮演着陆予晗的替身,没有丝毫反抗。但近来,他总是不合时宜地生出许多原本不该有的念头。

  欲壑难填。

  他想,大抵是因为心底有了想要的人,便不管怎么压制,还是会生出贪欲。人果然是贪心的,一旦想法生了根,欲望就会开始膨胀。

  他正在把心里一些阴暗角落中生出的反抗付诸于行动。

  “确实没用,毕竟在你心里我连工具人都不配。”陆一寒进一步嘲讽,他想看到陆枫然生气,如果还会对他发怒,至少说明他在陆枫然心里还有那么一点存在感。

  然而,陆枫然仅仅是漠然地审视了他几秒,便又低下头去看手里的文件,说:“已经是二十一岁的成年人,还这么幼稚。”

  那语气里,没有失望也没有惋惜,有的只是嫌恶。

  陆一寒忍不住笑出了声,那是很短促的一声笑,带着尖锐的刺痛和讽刺的伤心,像是对陆枫然发出的质控,又像是对自己还心存希望的可笑自嘲。

  他说:“父亲,我生日过去很久,已经二十三岁了。”

  不是陆枫然口中的二十一岁,也不是外人以为的二十二岁,而是二十三岁。

  在他最初出生的那一年时间里,他的母亲不让任何人靠近他,否则就会疯了一样伤人,陆枫然不愿意管,最后一拖再拖,直到陆枫然的父亲,当时的陆氏当家陆则对乌烟瘴气的陆家忍无可忍,雷霆手段的清理了好些陆家腐疽,还把陆枫然的两个兄弟赶去了国外,又命人过来强行把他从母亲身边带走,然后才终于给他上了户口。

  他身份证上的日期没有错,只是年份比实际小了一岁。

  而陆枫然,他的亲生父亲,竟连他如今到底几岁了都搞不清楚。

  陆一寒没有等陆枫然回答,或许是知道陆枫然即使回答也说不出什么好话,他在下一刻就转身快步走到书房门口开门出去。

  老管家在门边站着,也不知道到底听没听到他们的对话,看到陆一寒出来也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找到那盒抽到只剩下两根的烟和打火机,陆一寒并没有和老管家说话,只是又走了两步然后靠到墙上,从烟盒里取出烟放到嘴里,牙齿稍稍用力咬碎烟嘴里的薄荷珠,用打火机把烟点着,就那样半仰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手里的烟。

  直到把两根烟都抽完,陆一寒低头看了看自己掸了一地的烟灰,烟嘴被他丢到烟盒里了,他心里没什么疚意,但仍是对一直在旁边站着的老管家说道:“都让我弄脏了,一会麻烦让佣人来打扫一下,不会有下次。”

  老管家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点心疼,好像他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人似的,但事实上他一直都很不喜欢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总刺得他浑身难受。

  听到他的话,老管家也仅仅是微摇一下头,说二少爷不必操心这些,自己家二少爷想如何都是可以的。

  陆一寒差点就没忍住又想冷笑,他想这里可不是什么自己家。但他到底是忍住了,仅仅是勾了下嘴角,然后低声交待:“父亲肠胃不好,吩咐厨房做点暖胃易消化的汤食,晚些给他送进去,就说是大少爷交代的。”

  老管家叹了口气,说明明以往这些贴心的安排大多都是二少爷授意,为什么总要说是大少爷的意思,让老爷误会。陆一寒无所谓地捏了下手里的烟盒,口气无奈又轻淡地说,因为如果让父亲知道都是我安排的,他就不会吃也不会接受了。

  之后陆一寒没有再逗留,也没听老管家劝说留下来住一晚,看到时间不早后便匆忙离开了老宅。

  等终于到纪满生日宴那天,陆一寒从早起开始就感受到了不顺。

  一早就在开车回公司的路上被追尾,之后回到公司开会电脑出了问题,幸好他习惯每天都用硬盘资料备份,等到了下午之前谈好合作的项目,对方又突然反悔要求重新谈条件,还有其他零零碎碎的琐事,以至于一整天下来陆一寒几乎脸都要黑了。

  生日宴晚上六点半开始,在酒店举办,听说是把酒店上下三层都包下了。然而等他忙完工作再去取了给纪满订购的生日礼物,赶到纪满办生日宴的酒店时间已经快到九点。

  他入场后还没找到纪满,就先看到了陆予晗和方娅。因为一整天都在忙工作,并且他想着自己无论如何都会来参加生日宴,也就没有特意给纪满说自己是单独过来。陆予晗见他总算赶来了便告诉他,纪满看到他没有一起来的时候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不高兴,但是样子看起来多少有些失落,让他赶紧去哄哄小弟弟。他颇有几分心疼,觉得是自己想得不周到,忙问纪满在哪。陆予晗说刚刚似乎看到纪满跟亲大哥纪祁笙出去说话了,这会应该还和纪祁笙在一起。

  提到纪祁笙难免想到陆枫然交待的事,陆一寒心里有些抵触,毕竟前几日才因这事跟陆枫然闹得不愉快,但若真的天时地利人和,那么他也只能咬牙“抓住”这个“机会”。

  来参加生日宴的人大多都集中在会场里,陆一寒迅速看了看外面的阳台,确定纪满不在,才又从会场里出去。但这样找的效率太慢,还不如他直接发个微信问清楚在哪儿。

  一边往电梯间走去,一边给纪满发微信,陆一寒还在打字编辑,就听到纪满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陆一寒抬头看了眼,见到纪满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在一起,正往会场这边走回来。

  那男人虽然穿着西装,却蛮不在乎地替纪满背着吉他,低头听纪满说话的神色带着几分宠溺,长相也和纪满有几分相似,想来就是那个年长纪满十二岁的纪祁笙。

  几乎是下意识反应,陆一寒猛地转身藏在了走廊转角里,然后听到纪满和纪祁笙并不算大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你怎么一直都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没有啊……高兴的……”

  因年纪原因,纪祁笙的声线是已经完全褪去少年音的成年男性独有的沉稳男声,十分好辨别,不似纪满,虽然已经过了变声期但总体还是偏清亮,说话声音也不大听得便不是很清楚。但两人越走越近,声音也逐渐清晰起来。

  “是不是喜欢的人还没来?”

  “哥你别……别乱说……”

  “我是你哥,那点小心思瞒得过我?如果不是没来,就是已经来了,但惹你不高兴了。”

  “我哪有小心思,也没有人惹我不高兴,哥你快别乱说了。”

  “我乱说,那你脸红什么?”

  “我真的没有……你别闹我,一会还要给大家弹吉他唱歌的。”

  “我想想,感觉你是从那个陆学长来了开始,就这副兴致不高的样子……”

  “哥!我真的没有!我……你别瞎猜了……”

  “我记得他是跟女朋友一起来的,叫方娅对吧?哦,我懂了……”

  “你懂什么呀!我喜欢的人是陆哥哥没错,但不是你想的那样!呀,不是……哥你套我话!”

  “陆哥哥……纪小满,果然是长大了,喊别人哥哥这么熟练……”

  之后两人说的话,都没有再传入陆一寒耳中。

  他呆怔地站在转角处,什么都听不到了。

  浑身的血液涌上头,让他感到手脚冰冷,他听到自己急促到慌乱的呼吸声,但比他的呼吸声更响的,是纪满所说的那一句话。

  ——我喜欢的人是陆哥哥。

  纪满有喜欢的人了。

  那个人,是陆予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