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嘉年身着黑色正装，出席了程母的葬礼。
县城里的殡仪馆又小又破，赶来参加葬礼的村民也都只是按照习俗穿深色衣服前来吊唁，只有常嘉年穿得那么正式，像程展清一家人一样。
但他们不是一家人。
程父几次因为悲伤过度而昏厥，娇娇一边看着孩子，一边搀扶着故作坚强的程父，程展清兄弟二人负责招呼前来吊唁的人。
常嘉年只能站在旁看着，担心程展清的玻璃外壳还能支撑多久，何时会被打碎。
葬礼的流程太过冗长，程彧哭累到睡了过去，被程父和娇娇带回家休息了。
现场只剩兄弟二人处理最终事宜，还有常嘉年。
程展清知道常嘉年一直在，但他没有更多的精力可以分给常嘉年了，葬礼、宾客、年事已高的父亲，还有自己不知何时会倒下的身体。
但常嘉年在这里，他就能安心一点。
又是几夜没休息好，忙了一天也没吃太多东西，程展清低血糖又犯了。程展阳情况和他差不多，但他身体更好，一点事儿没有，还扶着程展清去了休息室。
常嘉年给他买了面包和饮料。
“嫂子，不是…年哥？你在这照顾我哥吗？”
常嘉年点点头。
“那我，我得先回去了，回家看看我爸他们。”程展阳顿了下，“年哥，一会儿回来休息吧，家里还有房间。”
休息室只剩他们两个人。
程展清啃了半个面包喝了几口饮料面色才有所缓和，只是还有些脱力，不想走也不能走。
常嘉年问他怎么样了，他只说没事。
“没事没事，问什么都没事，你看看你现在是没事的样子吗？”
常嘉年声音很轻，与其说在抱怨程展清，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但程展清听得到。
他用“没事”二字麻痹自己，仿佛一切事情都能因为这两个字迎刃而解。他从“没事”二字中汲取力量，仿佛他亲口说出这个词，自己就永远不会倒下。
程展清一向如此。
可此刻的他身体和精神都已经达到了极限，常嘉年挑开了附在程展清身上的薄膜，程展清便一下泄了气。
他悲伤难过也累极，此时只想抛去一切，好好睡一觉。
“我好累。”程展清嗓音轻颤。
常嘉年看着他，看着一个有些陌生却更加真实的程展清，轻轻问他，那要不要躺着休息一下。
程展清此刻像是个执行指令的机器人，乖顺的蜷着腿躺在沙发上。
沙发不长，程展清尽力蜷缩了自己的身体，但头顶还是抵着常嘉年的大腿。
常嘉年第一反应是想逃的，他们现在不应该这么亲近。
但他怀念熟悉的触感，贪恋他的体温，仿佛冬日雪地里的一簇篝火。
“太累了，如果能永远做无忧无虑的孩子，不会长大就好了。”
隔着休息室的玻璃窗，程展清看向还没来得及取下的母亲的遗照。
那是丰收后父母带着两个孩子进城游玩时在照相馆留下的照片。其实他们拍了一整套，有全家福，有夫妻的双人照，还有他们两兄弟的照片。之后父亲又咬咬牙请摄影师帮母亲单独拍了张照片，却没想到会用在今天这种场合。
那时候他们一家很穷，但村里的人都那么穷，所以程展清从来不觉得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和鞋，每日娱乐活动只有上树下水的童年生活是多么乏味贫瘠。如果让他说，最快乐的时光一定是和小伙伴带着弟弟上山抓兔子烤野味分着吃。
那是不必为任何事烦恼的年龄，身上脏了就跳进河里洗洗干净，衣服脏了母亲也会把它们洗得香香的，虽然代价是几句无关痛痒的责骂，或是落在屁股上的几个巴掌。
后来长大成人，离开家乡，见识了这个世界的光怪陆离，才意识到自己出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都说只要父母还在，无论孩子长到多大永远都是孩子。可程展清却觉得当自己离开家的那一刻，他就与孩子的身份告别了。他是家里的老大，是村民口中那个将来一定有出息的“程家老大”。
孩提时代一群小屁孩聚在一起人人都争着抢着要当老大，仿佛做个小头领是一件十分值得骄傲的事，但长大后的程展清几乎要被这个小时候人人争夺的名号压垮了。不知什么时候父母看他的视线变成了仰视，眼神中对他满是信赖与期望，刚刚成年的他就要开始为家人，为整个家考虑，资深强烈的道德感与使命感要他为这个家做出与他身份相符的贡献。
后来他有了自己的家庭，多了一份甜蜜，也多了一份责任。所担负的压力与日俱增，高度紧绷的神经让他的感知变得麻木、迟钝，他要集中精力维持着苟延残喘的身体不能倒下，还有很多人需要他，他不能停下步伐。
程展清和常嘉年讲了很多他小时候的事，第一次，声音轻柔而迟缓。常嘉年总觉得程展清下一秒就要睡着了，但程展清讲的故事很长很长，长到仿佛常嘉年陪他走过了整个童年。
他不知道程展清有没有和别人讲过这些带着孩童傻气的往事，毕竟他在谁面前都是一副成熟大人模样，在曾经的常嘉年面前亦是如此。
常嘉年的心得到抚慰，并感到奇异的满足。
休息室没有开灯，月光穿透背后的窗户，带着几分清冷。程展清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常嘉年给他盖上了毯子。
“睡一会儿吧。”
“那你会在这里吗？陪着我？”
常嘉年思考了下：“如果你需要的话。”
“我…需要，我想你在这里陪陪我。”
程展清终于愿意给常嘉年展示内心深处的所想所需，就像原本满是警戒心的小狗向你露出肚皮。展露信任的小狗是应该得到奖励的，所以常嘉年没太犹豫，说了好。
程展清睡了很踏实的一觉，直到天光大亮。他睁眼看到常嘉年撑着沙发扶手还在熟睡，便把身上的毯子搭在他胸前。
至此离婚后的一千多个日夜，第一次程展清醒来身边有常嘉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