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欢都民灿。

  从一开始就不喜欢。

  这个擅闯自己的寝室,将处分当成儿戏与威胁工具的家伙极爱得瑟,整天打扮得像快要开屏的孔雀。

  考究的衬衫,领口敞开几枚纽扣还有标准。这家伙对自己的胸肌很是自信,总是肆无忌惮地释放着荷尔蒙,江彧会在暗地里骂他是个轻浮的混球。

  跟都民灿在一块——即使只是单纯以学习为目的,也免不了要随时随地听他与好几名千金互通电话。

  当他对一个女孩说“我爱你”,将对方哄骗得晕头转向时,他转头又能对另一个人说出“你是我的唯一”。

  按照江彧自己的话来讲。他的导师就像只欲求不满的蜜蜂,天天围着漂亮的花朵约会,好像这才是本职工作。

  都民灿是个对感官刺激挑剔到极致的家伙,他追求新鲜感,不学无术,导致所有的热情都会像风一样消逝,这一点还体现在他的个人能力上。有传言称他的网络安全技术以及法语只自习了两个月。

  一位FSA退休前领导曾评价道,假如都民灿不是个极具学习天赋的人,他或许早在家领着社区补助,等待终有一日能烂在棺材里。

  还有一件事。

  这才是令江彧最为抓狂的关键理由。

  他需要时刻忍受都民灿混乱的私生活带来的诸多麻烦。

  比如,不顾前台劝阻直奔工作区域的小姑娘。

  再比如平白无故挨上的一记耳光,还有传达女孩们报复性和侮辱性的口信。

  这就是为什么江彧不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有一天,可怜的、倒霉的冤大头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屈辱。

  他告诉都民灿,最好在开始一段关系前先去做个性病检查。

  可都民灿毫不在意,他装作听不懂这明显的暗示。只是摘下墨镜,咬着镜脚,将手指向一个从他们面前走过的金发女孩。

  他问江彧。

  难道你看到漂亮的脸蛋和这么热辣的身材不会心动吗?

  江彧白了他一眼。

  都民灿确实很糟糕,公认的糟糕。可他性格随和,从不摆出上司的姿态教训下属。在FSA-06的行动组办公室,倒是有口皆碑、颇具影响力的一个人物。

  但江彧实在没办法喜欢上这样一个人。

  在自己勤勤恳恳埋首调查大使馆帐目上的非法支出,忙得整夜都合不上眼的这段时间。都民灿却在顾问办公室和调查局的女局长调情。

  她总会在办公室待上三个小时。有一次,江彧不得不替秘书递送资料。

  当他推开门,这位平白无故遭受了白眼的专员惊讶地发现,两个人已经扣住了彼此的十指。

  都民灿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的眼睛。

  她也欲迎还拒地望了回去。

  江彧迅速放下资料,当作无事发生转身离去。

  只是,局长无名指上的戒指异常惹眼。

  ——这是江彧不喜欢他的第二点。

  当然,一个人的性格组成不可能只有‘讨人厌’的部分。

  好比都民灿是个不折不扣的好老师,他不介意手把手教学,为人积极又值得信赖。

  “没关系。”都民灿经常看着电脑上乱七八糟的错误弹窗,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你是我的学徒,我去跟维修部知会一声,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不,我得和他们道歉。”江彧总是很执著。

  “用不着你去,刚好我去那儿有事要办。”

  “别找借口来安慰我,好吗?我可以自己处理这件事。”

  “别忘了维修部的部长对你很有意见。”都民灿吹了吹镜片上的薄灰,“再加上我和他不对付,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但这是我的问题。”

  “放轻松,这又不是什么大问题。你只要记住,下次不能在这个地方出错了,看这里。”都民灿抬手指出错误之处,“顺序反了。”

  ——好比他被同期行动组的人拉出顾问办公室,半推半就地加入了沙坑特训。

  “你为什么总这么沉闷?我没见你和我们说过话,也没见你出现在食堂。”红头发的探员拉着他的手臂,联合朋友们将他推进沙坑。那名小探员叉着腰,俨然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喂,亚洲脸,那间办公室里有什么?”

  他的雀斑朋友拉着眼角,向斜上方拉扯。

  “我看见他在午休的时候画画,还有这个玩意。”雀斑男孩抛着手里的本子,“我从他抽屉里拿来的,知道这是什么吗?”

  江彧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那是我的个人隐私。”他不急着从沙坑里爬出来,摊开腿悠闲地坐着,“而且是我午休时间的消遣,可没有妨碍到别人。你们能不能别这么多管闲事。”

  “闭嘴,亚洲脸。”红头发男孩蹲下身,捧起沙子就往他脸上洒。

  江彧呸掉嘴里的沙子,狼狈不堪地护住了自己的脸。

  作恶的男孩们哈哈大笑,而拿着本子的小雀斑擅自打开了这本素描本。

  “看看,这是什么,这是女人吗?”雀斑男孩拿着第三页一位古典女性的背影,展示给所有人看,“这是个胖女人吗?都来看看,她居然没有手臂。”

  “这个角度能看到她的胸部吗?”一个卷发的孩子挤上前去,“该死,这能叫女人吗?好小。”

  “这是断臂维纳斯。”江彧试图解释,“你们能不能别讨论这种问题?”

  “——为什么不画脸?”红头发男孩转身问他。

  “因为这个角度就是这样的,雕像没有露出脸来。这只是一张很简单的速写。”

  “不看着脸怎么能立得起来呢?”

  “我不会对着自己的画做这种事情。”江彧头皮有些发麻,“你们非要讨论这种事吗?”

  “不,你就是个标准的色情狂,人们口中的变态,对吗?”小雀斑狐假虎威地呵斥道,“我在网上看到过你这种人,没有父母,压抑,不和别人交流,沉默寡言。所以你才会喜欢这些残缺的东西。”他指着维纳斯的手臂,信誓旦旦地宣称。

  其他人纷纷附和。

  江彧疑惑地挑起一边的眉毛。

  “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哪儿压抑了?”

  “艺术就是色情的东西。”小雀斑无法忍受他的反驳,愤恨地大叫起来,“真淫荡,真下流,你们看,后面居然还画了恶心的男人雕像,这雕像连一件衣服都没有穿。我们真该离他远点。”

  “别胡说。”江彧巴不得他们退避三舍,他忍不住回击,“如果画什么就是对什么有性欲,你们今晚都给我等着,你们一个个的脸我已经记清楚了。我今天要是不死,第二天你们所有人的脸全都会出现在画本上。”

  “你他妈找死!”

  小红毛瞬间就来了气,他跳下沙坑,跟头发了飙的小蛮牛一样冲向江彧。

  江彧本想做出防御动作,可他还没来得及坐起身。那野蛮的小家伙已经冲到了近前,他只能侧身一扑,还不等吐掉嘴里的沙子,就被对方逮住了脚踝,一路拖行。

  脑袋被一脚踩进沙坑,鼻腔卷入大量沙尘而呼吸困难的瞬间——

  上方传来一拳砸在脸上的闷响。

  氧气重新进入到肺部,江彧感觉有人拽着自己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没事吧?我的徒弟居然也会被人打得这么狼狈?”都民灿单手抱住他,笑声在耳边格外清朗,“所以我说了,你得多加强训练啊。”

  然后?

  然后他对都民灿的记忆有一大段的空白。

  直到这个人失踪前,所有的事情,江彧都只记得一个大概。

  他记得,原先潜入朱鹮科技大楼内部,执行秘密行动的一个小组,本来是由自己负责联络、配合与执行的。

  但在计划执行的过程中,名单上的负责人却被临时改成了都民灿。

  而他本人也在那场失败计划的最后,彻底杳无音讯。

  江彧从来没有想过。

  他不讨厌,也不喜欢,但在过去的生活里如同影子一般,占据了极大比重的都民灿——他的老师,他的朋友,他曾经最钦佩的人——他还活着,还好好的活着。

  这个人并没有像自己记忆里构想的那样,痛苦地、无人可知地停止呼吸。

  江彧有太多想问他的话了。

  比如,这六年间他去了哪里。比如,他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找自己。

  这些问题,江彧怎么也想不明白。

  比如都民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不合时宜的场合。

  比如他又为什么调转枪口,指向自己昔日保护着的人们。

  “为什么要这样做?都民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彧头皮发麻,有些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他知道自己正在颤抖。

  他知道自己快要握不住枪。这是他最后的底气,他不能展露出一丁点的动摇。

  “为什么?你有想过吗?”都民灿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我聪明的小学徒,你说这是为什么呢?你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奇怪之处?”

  “和你一起行动的小组怎么了?”江彧忽然想到了什么,震惊地望向自己曾经的导师,“都民灿,如果你还活着,如果当时行动的负责人是你。你绝对不可能放任那些孩子去死,你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跳入火坑。”

  都民灿赞许地点点头,潮水般退散的温柔,以及取而代之的讥嘲杀进了江彧的心脏。

  “我果然没看错你。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提示,我的学徒总会明白自己的处境。”

  江彧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双腿的力量险些被抽走。

  嘴唇的动作放缓,仿佛是在刻意延长真相的到来。

  “……因为从一开始,你就是朱鹮科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