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心脏的潮声,是颅腔的共振与交响乐,是癫狂的始作俑者。

  裘世焕忽然甩开搭在肩上的胳膊,踉踉跄跄爬起来,他差点一个失足跌出沙坑。小朋友追赶着回落的浪花,像破壳而出的小海龟,赤脚奔向大海。

  沙滩留下深浅不一的足迹,兔子耳朵上下起伏,耀眼的金发在海风中缱绻。趾间粘黏的沙土被涨落的水流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粼粼的浪头从脚踝两边分过。

  迎向皎月,迎向洋流,迎向地平线尽头望也望不断的城市。

  双手聚在脸颊边,用最大的力气高喊。

  “大叔——喜欢我——”

  “这个世界上——最最最最最——喜欢的就是我——”

  江彧也顾不上自己的伤腿,脸颊一热便连滚带爬地扑向那个身影。

  被汗水浸透的胸膛撞向深陷的后脊,两人一个趔趄,险些扑进海里。江彧的右手横压着裘世焕的肚子,甚至能清晰感受到腹部在明显抽动,左手也不客气,自后捂住他大喊大叫的嘴。

  在欢欣到极点的笑声中,他们拥抱着彼此,一同摔进一道激烈翻滚的白浪间。

  “别说了,一会儿都被路人听见了!”

  江彧吐掉嘴里的沙子,又想去捂裘世焕的嘴。

  “是大叔说的!大叔说喜欢我的!大叔,大叔还叫我世焕呢!”

  裘世焕张开双臂,放弃抵抗一样躺在了海浪上。

  脸颊烫得仿佛淬出一枝深红的蔷薇,戴着戒指的食指与拇指小心翼翼捻了捻江彧的衣袖。

  湿润的眼眸灿若星辰。

  “大叔,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爱?大家都说我的脸很好看,身材也特别棒吧?性格……没有人说我性格差,所以我无可挑剔!大叔,大叔大叔大叔,你马上就要有一个超级可爱的男朋友了哦。”

  江彧拼命压着喉头的笑意。

  “又来?哪还有人自己标榜自己的,嗯?”

  “大叔——”小朋友眨眨眼睛,双手箍住江彧的胳膊,慢慢使劲,强迫他俯下身子来,“大叔,我们现在处在试用期吧?”

  “试用期是什么?”

  “当然是男朋友试用期啦!诶,大叔不会以为,谈恋爱不用考试吧。”裘世焕笑容灿烂,“我决定了,那就先从约会开始吧,为期六个月——嗯嗯,约会应该做点什么呢?现在很晚了,是不是该吃掉我了?”

  又是小孩子的把戏。

  江彧忍不住笑了。

  “试用期就试用期吧——跟吃掉你有什么关系?”

  小黑兔屈起双腿,左右大腿紧紧夹住江彧的腰身。江彧见识过他的能耐,即便手无寸铁,这个彪悍到了极点的小朋友也一样能以双腿力道拧断成年男人的脖子。

  可是现在,这对杀人利器纠缠不休,它们上下摩擦,像在重复一个邀请。

  “我不管,大叔会吃掉我这只柔弱的小兔子吗?”

  脸上的表情既期待又害怕。

  松散的金发淌起丝丝缕缕的水珠,被水浸透而过分贴身的兔女郎服凹出了极致的身体曲线。

  “天啊,你在说什么奇怪的话?”

  江彧噗嗤一声笑了。

  “大叔要从哪里开始吃掉我?可不可以不要吃掉耳朵?”他撅起嘴唇,泪眼汪汪,“大腿也不要啦,我怕痒也好怕痛。”

  “你是故意的?还是特别喜欢扮演兔子的角色?”江彧不由自主吻向他的面颊,将手按向湿哒哒的胸口,肌肉被拉扯得微微变形,“小朋友,他们见过这样的你吗?”

  “谁?”

  裘世焕一边细微扭动身体,一边迷茫地眨眼。

  “你是故意不回答,还是装作不知道?”

  手指的力道变重。

  “啊,大叔——没人看到过,呜呜,好痛哦。”

  “真的吗?”江彧又在他腰间掐了一把,笑着问道,“介于某个小朋友实在太喜欢撒谎了,这句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大叔明明就不在意真相,只是想欺负我吧?”

  小朋友似乎不太接受这种说法。

  “随便你怎么想。”江彧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好啦,太子爷。你看,既然我们俩衣服都湿成这样了,你想要的答案,我也都给你了。那就赶快回家洗个热水澡睡觉吧,小心感冒。”

  “大叔。”

  两者的嘴唇轻轻碰撞。

  他们的距离很近,因此,根本不需要什么肢体拉扯。只要稍稍前倾,接吻,这种简单而亲昵的交换仪式就能进行下去。

  裘世焕小口小口咬着对方的下唇,用牙齿轻轻挤压唾液腺。

  江彧试图吮住那条狡猾的舌头,可小朋友明显不甘心被人得逞。

  温软的口腔急急抗拒着外来事物,心怀不满的小朋友显然不愿意乖乖听话,甚至像只饿极了的小兔子,通过啃咬另一方的嘴唇宣泄不满。

  “大叔。”裘世焕听起来有些疑惑,“为什么要走?为什么约会中途就要回家?啊,不会是不喜欢和我约会吧?”他笑着说,“没关系,虽然以往拒绝我的人死得都很凄惨,但我一定会让大叔比他们凄惨百倍。”

  “你威胁我?”

  “才没有。”

  裘世焕吐了吐舌头。

  “让我看看是谁家的小朋友这么猖狂,居然威胁自己的男朋友,嗯?”

  江彧反客为主,手指闪电般捏住对方的下颚,狠狠堵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深入口腔的吻探究而野蛮,连舌头都被吸得发麻,黏腻的鼻音在唇边支离破碎。

  这个吻带有一种占有欲,一种侵略感以及溺爱,仿佛探险者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这只皮毛靓丽的豹子的温驯,偏爱与青睐。

  “嗯嗯……!不是我不是我!”

  “——是我不知廉耻又好色的小兔子。”

  没人能忍受这一刻的成就感,没人能忍住不去占有,不去呐喊。更何况他的小豹子戴着毛乎乎的兔耳,身后的兔尾巴也栩栩如生。

  食肉猛兽是强者,是食物链顶端,是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力量象征。

  而19区,无疑是一座流满鲜血、崇尚暴力与权谋,万物以不公的方式共存的大型丛林。

  每个人都要遵守规则。

  每个人都必须服从。

  在这种饱受压迫的环境影响下,一旦拥有一个机会,一个独占美丽而强大的捕食者的契机,人们会争抢或逃避,会头破血流,会像吸食毒品一样疯狂。

  但江彧很清楚,这罂粟花般的爱意让他几乎沦陷。

  “大叔,嘴巴也不可以。”

  “让我好好想想,该从哪里‘吃掉’一只兔子。”

  “那今天可以不吃掉我吗?我还是第一次被吃掉,没有心理准备嘛。”

  “你是故意拱火的?”

  “才不是呢……试用期还没过去,我不能答应大叔。”

  “好,试用期。坏心眼的小朋友。我等这六个月过去,你被养得白白胖胖。到了那时,只要你一句话。”江彧笑着含住对方的紫水晶耳坠,“我就把你一点也不剩的——吃干抹净。”

  ***

  在那个有力的拥抱,深沉而温暖的深吻间,蓝色的眼眸失焦地追逐着闪烁的星点。

  有什么东西在那片冰冷的深空里破碎。

  手指揉皱了按在身侧的湿衣袖,戒指内侧的纹路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

  裘世焕伸出手,一把按住了对方的后脑勺,手掌上青筋都快暴起,嘴角顿时吻出一道长长的水渍。

  窒息。

  快感。

  濒死感。

  清醒得如同溺亡者,甜蜜得犹如沉默的互博。

  然后,肺部不断的,贪婪的,不顾一切地榨取着氧气。

  在海浪里,在那道刺破障幕的弦月下,在绵绵不绝涌起的暖意间——

  他喃喃自语。

  “这是我应得的,警官。”

  ***

  送裘世焕回出租屋的路上,江彧注意到他精神不振,以为在水里泡久了着凉。主动给他披了一件干燥的外套。

  看着小朋友神情恍惚,不停吸溜鼻涕的模样,江彧实在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好了,小朋友。回家第一件事是做什么,还记得吗?”

  裘世焕投去迷茫而呆愣的目光。

  “先洗个热水澡。”江彧笑着搂过他,替他搓搓冷冰冰的手掌,“然后呢,然后要做什么?”

  “睡觉……”

  “还不能睡觉,得把头发吹干。”

  “可是我想睡觉……”

  “那可不行,就这么浑身湿淋淋躺去睡觉,第二天准得发烧。”江彧捏住小朋友的鼻子,这才发现全都塞上了,“我跟你一条条地说,你记在心上,知道了吗?”

  裘世焕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也不知道是真答应还是假答应。

  “洗完热水澡以后记得一定要擦干头发和身体。”江彧心疼地搀着他的胳膊,小朋友两脚已经开始打飘,走路也东倒西歪,直往自己身上扑,“到时候我给你煮一锅姜汤,顺路送到你门前,好不好?”

  “好麻烦。”裘世焕揉揉眼睛,脑袋靠近江彧胸口,“我要去大叔家里洗澡睡觉——唔,大叔,我生病了,头好晕。大叔背我回家。”

  “温度是有点上来了。”

  手掌覆着微微发烫的额头,江彧一边担心怀里烧糊涂的小家伙,一边担心自己的腿伤可能撑不到出租屋。

  他本想讨价还价,却惊讶地发现对方已经一点路都走不动了。

  “小朋友?”

  “小朋友?”

  没有回应。

  “你是真的睡着了还是装的?……算了,反正我叫不醒你。为难一个伤患,自己也不害臊?”

  江彧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忍着那条满是挫伤的腿发来的警告,蹲下身将对方轻巧扛到了背上。小朋友只是看着不重,但其实内里肌肉分量十足。在这种身体状态下能背起对方也是够呛。

  沉睡者用胳膊环住江彧的脖子,下巴懒懒地枕着肩膀。

  江彧抱起对方灌了铅似的腿,交叠的身影被路灯拉长到了道路一侧的田地里。

  灯丝明灭、忽闪。这条道路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想听睡前故事吗。”

  “想听。”

  “……你不是睡着了吗?”

  “啊,大叔诈我。我快要睡着了哦,刚才只是说梦话。”

  “那我慢慢讲,你慢慢睡。”江彧提了一下裘世焕的大腿,调整好姿势,“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间小磨坊,磨坊主的儿子结婚了,所以便宜出租。房子里头住着一对夫妻和他们的儿子。生活拮据,每餐只有一块黑面包,偶尔还发酸发臭。好在,三个人之间有足够的爱。至少儿子十八岁之前,都是这么想的——他以为爱不会被时间消磨。”

  “直到有一天,家里没亮灯。当儿子从邮箱里取出面包师舞会的邀请函,他才发现,门板被人泼上了红色的油漆。因为太晚了,看不清写的是什么字。破了洞的窗户里有什么东西正一摇,一晃,他定睛一看,原来……小朋友?睡着了?我还没讲完呢。”

  江彧笑了一声。

  “真拿你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