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什么?”

  江彧一只手撑着沙发扶手,拨开堆积的脏衣服。坐到了裘世焕身旁,拢了拢敞开的衣襟。

  指缝下意识夹了一支烟,手掌挡着风口,拇指连按了好几下,打火机还是没点着。

  裘世焕缩回身子,袖口下只露了一半的指头伸过去,替他按着开关。

  江彧深深地瞧了对方一眼,适才凑上前,叼烟的嘴唇哆嗦着打了个寒噤。

  那簇小小的火苗在视网膜上摇曳,又是跳动又是燃熄。

  “猫猫。”

  “是什么样的猫?”

  江彧忍不住用拇指搔了搔鬓边的发丝。

  他想问的不是这个。明明不是这种无关痛痒的问题。

  他想问裘世焕听见他和余三海的对话没有。

  可是说不出口。

  “有着三种花色,只有一只耳朵。”裘世焕想了想,说,“看起来很瘦,一下子从楼上,跳到了空调机上,然后又往一楼跳了。”

  “你喜欢猫吗?”

  “不喜欢。准确来说,我不喜欢弱小的生物。”裘世焕的语气非常平静,“任何随随便便就会被外物杀死的生物,我都不喜欢。”

  江彧连忙嘬了几口烟屁股。

  他迅速按熄香烟,双手搁在大腿上交握,不自在地上下颠着腿。

  中指和无名指抹过嘴唇,江彧如坐针毡地站起身,披好衣服,对着沙发掸了掸指尖的烟灰。

  “今天回家估计是来不及了。太子爷,要不要先去吃排档?我知道附近有一条街,天南地北的小吃都有。等吃饱喝足,我就带你去住宾馆,找时间把剩下的画画完,好不好?”

  “宾馆啊,我是没什么意见。大叔身上的钱够吗?”

  “够。”江彧连连点头,“够得很,你就敞开肚子吃吧。”

  ***

  排档和宾馆就隔了一条街,甲壳虫暂时停在纺织厂的废旧车库里。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没铺好的石子路,手拉着手被挤到了过道。排档就是一条曲里拐弯的灯海,满锅油烟热气蒸腾而起,大字招牌边的气流都在连连颤动。

  “大叔,我们吃什么?”

  裘世焕被来来往往的人流挤得无处可去,不得不抱住了江彧的胳膊。

  “我看看啊。”江彧见裘世焕脚下不稳,立马把他拽到跟前,生怕被人挤散了,“太子爷,挨我近点,这里人多,一不小心钱包手机就给顺走了。”

  他瞧了瞧左右的铺子,恰好看见一个中年人一勺抄起一锅滋滋冒油泡的小圆团。

  “太子爷,吃不吃油墩子?”

  “吃。”裘世焕使劲拽着他衣袖一晃一晃,眼睛闪闪发光,“我没吃过,大叔,油墩子里面都有什么呀?”

  “我想想,油墩子有炸得香脆的面糊,白萝卜丝,还能吃到里面的猪肉。”他说,“你尝上一口就知道了。”

  赶在这时,又一锅面团下去了。

  江彧连忙搂住裘世焕的脑袋,又专门拿外套包着他耳朵。

  过了一会儿,手掌才从他脸上缓缓移开。

  “大叔?”

  嘴唇微微撅起。

  “这东西刚下去的时候,声音特别大,油哗啦啦往外溅。你之前不是说不喜欢吵吗?”

  裘世焕被他说得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看着小纸盒里炸得金黄锃亮的油墩子在暖光下被装点得色味俱佳,他顿时兴奋地直往江彧身上扑。

  “好吃吗?好吃吗?——大叔,我想吃。给我买嘛,我会乖乖听话的。”

  江彧哭笑不得地摸了摸毛茸茸的金发脑袋。

  “那你可先等等啊,这里人多,等我挤过去再说。”

  “嗯!大叔对我最好了!”

  江彧付了钱,跟老板要了两个,然后牵着裘世焕的手站到上街沿。

  大道上人来人往,偶尔还有载货的电动车,拥挤得很。他背对着商铺,挡在裘世焕身前,防止溅起的油花溅到对方脸上。

  他伸出手,摘下裘世焕唇边的小卷发,粗糙的指腹在脸颊上摩擦片刻,便缩了回去。

  “以前没吃过这些?”

  “没有,23区没有这种地方。”

  裘世焕专注地瞧着油锅里炸得噼啪响的面团,蓝眼睛里急急地生出些催促的兴味来。

  江彧笑着说:“很快就好,不着急。急了就不好吃了。”

  逛完一整条大排档,两个人身上沾满油烟气,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纸盒、塑料袋。

  鞋底镂空的花纹卡着几粒碎鹅卵石,往摆满了折叠桌椅的海滩区走。

  皎月在海面上拓出水银般的横波,漾着白花的浪尖彼此推挤,涌向岸边坍塌的立柱。

  袋子里面都是些烤串,一半辣一半不辣;小份蒜蓉龙虾,尝起来还有些甜滋滋的;韩式炸年糕,不太地道,辣酱的味道浓过头了;鸡丝卷饼,大多数是解腻的蔬菜,包着生菜、胡萝卜丝和甘蓝等,还有一扎酸梅汁,几瓶啤酒。

  他们寻了一个最靠近大海,周围也没什么人的两人位歇息下。

  就这样迎着海风,饮下半罐啤酒。

  江彧将到处乱飞的头发齐齐拢向后方,食指在啤酒罐的开口边徘徊。

  他一只脚踏在横杆上,眺望着平静的海面。

  “太子爷,喜欢吗?”

  裘世焕往油墩子上咬了个小口,正试图吹凉滚热的内馅:“喜欢——就是,呼呼——好烫!”

  江彧忍不住笑了一声。

  “那你慢点吃,我不和你抢。”

  裘世焕又咬下一口,莫名和江彧对上了视线。

  他眼角微挑,线性优雅的嘴唇稍稍抿紧。整个人的姿态都从容不迫。

  步行街上的路灯自斜后方绘制出了他身体的剪影,浪头抢上了江滩,裹着夜色渐渐分开。

  这一次,江彧很肯定,裘世焕的下一句话必然带有某种目的性。

  “大叔是不是想问我什么事情?”

  “啊。”江彧愣了一下,适才缓神。他下意识低头,啜着手里冰镇的啤酒,“是有一个问题。”

  “问吧。我现在心情很好。”

  裘世焕举起铝罐喝了一口。

  “你都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回答者脸上的表情有些暧昧。

  “我和余三海说的话。”

  “没有。”

  裘世焕拿起一串烤羊肉,张嘴咬下。

  江彧没想到他会回答得这么干脆。

  “真的吗?”

  “我为什么要骗你?”裘世焕看着他,假模假样地蹙起眉头,“大叔,你们不会在房间里说了我什么不好的话吧?”

  江彧连忙辩解。

  “没有,我发誓绝对没有。”

  最后一个字刚说完,一口辛辣直接呛进了气管,他涨红着脸险些跌到桌底下。

  裘世焕哑然失笑。

  “大叔,所以问题问完了吗?”

  “暂时……咳,暂时没有别的问题了。”

  “这样的话,我也有一个问题。”

  “嗯?想问什么?”

  江彧左右按着喉咙,又咳了几声。

  裘世焕单手托腮,手指挑起易拉罐拉环。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认识那名法医,又怎么确定尸体内残留药物的作用的?”

  江彧喝了口啤酒,食指敲打着罐身。

  “先来回答第一个问题吧。这些都是六年前的事了,当时,他和我是同事关系。”

  “你被解雇了?”

  江彧自嘲地笑笑:“你不妨理解为——公司倒闭?”

  裘世焕坐直身体。

  “大叔,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种回答。”

  “准确地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江彧低下头,又郁闷地灌了口酒,“调查违禁药物的货源,分销以及买家曾是工作的一部分,但好景不长,一切很快就和我们无关了。”

  “六年前发生了什么?”

  “我以为你会知道。”

  “大叔的底牌是什么这种话题,我认为没有隐瞒下去的必要——既然我们以游戏的方式建立了合作关系,就更应该拿出一些诚意来。”

  笑容微微合拢几分,眼眸低垂。裘世焕将半罐啤酒推到江彧跟前,十指交叠在下巴处,眼神狡猾而病态。

  “——而真正的诚意,是利益不可替代的。是彼此了解,互信,是共同体。只有合作,我们才能干掉金佑喆。”

  “不是干掉,是逮捕。”江彧按着太阳穴,像是不知道故事该从何说起,“好吧。好吧,太子爷。我不擅长对你说假话,这点我承认。”

  空罐被一拳砸在桌上,角落里歇脚的蛾子被惊得扑棱着飞向灼灼的路灯。

  五指渐渐收紧,指节捏得近乎发白。

  “六年前,联邦总督换届选举,这本来是每隔三年就会进行的轮换制选举。新任总督顶着压力与丑闻上任后,竟在短短两个月时间内向各政府机关施压,暗中进行了一次秘密改革。”

  裘世焕很认真地听着。

  “所谓的改革,就是彻底换掉原班人马,除去他们,包括家人,朋友,甚至密切的接触者。最后,再由自己的亲信接任。”

  “知道我和余三海为什么如此忌讳留下指纹、血样,甚至毛发与皮肤组织吗?”

  他掐扁了第二个空罐。

  “因为——只要松懈一点,只要留下一丝痕迹,联邦的鬣狗们就跟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千里迢迢地游过来等着把你大卸八块,它们甚至连你呼吸过的空气都闻得出来。”

  “那个人,那个高高在上,却把别人逼得走投无路的家伙。六年来,不论哪一次选举,不论他的丑闻被妖魔化到什么地步,最终都会销声匿迹。那个人依旧稳稳当当地坐在不该属于他的位置上——无耻地享受着权利,享受着至高无上的荣耀。”

  江彧放下啤酒,锐利的目光集中在裘世焕身上。

  现在,是下注的时候了。

  如果他赌错了,眼前有着天使脸蛋的男孩会杀了他。

  毋庸置疑。

  如果他赌对了,这场看似必败的棋局还会有最后一将。

  “——那个人你再熟悉不过了。”

  裘世焕眯起眼睛,冷冷地等待着含在酒里的最后一句收尾。

  “是你的父亲。裘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