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节,安定村家家户户会做糖年糕。
糯米捣碎再蒸熟,在抹了油的案板上,一番捏扁搓圆,这步体力活常常由长孙姚岸代劳。
姚家二佬前日刚扫尘完毕,能祛能擦的都在扫帚和毛巾底下过了一遭,尽管在土胚房内见效不大,倒更显灶房四壁烟燎的痕。
不消姚奶奶进一步指导,雾腾腾的米团像一块发烫的雪,在姚岸掌下揉出皱巴巴的表情,再时不时来一拳,舞得不锈钢砧板锣似的嚷。
“别瞎弄弄,你当好玩呢!”姚奶奶从旁喝道,挎上了金鱼布袋。
“奶,我多卖力啊。”姚岸团巴团巴,又是一下摔在案上。
姚见颀赶巧迈进来,左右手各挂着一只猫,老的小的,听了这一锣嗓子,双双炸起毛,“喵”地锐叫两声,窜地而逃。
姚岸毫无所觉,不自知地笑道:“来了啊。”
“嗯。”姚见颀往里走,蒸气和炉火熏人一重重暖,他向奶奶说,“爷爷催您呢。”
“他个慢性,现在知道催了?偏让他等一回!”姚奶奶洪亮地说,像是要给外头的人听见。
“去吧去吧。”姚见颀转过她的肩,笑吟吟地促她。
姚奶奶似个老孩子似的哼一哼,糙糙的掌拍拍姚见颀的手,临走前,没忘把搁在灶火旁椅子上的两条兔毛围脖取下,再叮嘱他们:“锅里有蒸蛋。”
不一会儿,踏板摩托车上载着老两口蹬远了,去宰一肥块最新鲜的腊肉。
姚见颀撑在灶沿侧边,脚跟松松点地,看姚岸怎么在蓬蓬的白糯米上戳了一个洞,朝自己吹夸道:“像不像肚脐眼儿?”
姚见颀目测了片刻,优优哉哉地伸出手。
“啊。”手背挨了一下,他吃疼地缩了回来。
姚岸警觉地说:“你刚摸了猫。”
“虽然。”姚见颀将手转了转,有个还热乎的指印,“可你现在对我好凶啊。”
他语气委屈,听得姚岸心里一咯噔,真掺上了几两负罪感。
姚岸搓了搓面团,反思的同时又否认:“没有吧,不就打了你一下。”
“你以前都舍不得打我的。”姚见颀怅然地放下了手。
“......”
好像还真是。
姚岸走神地扯下一块糯米,另一旁,姚见颀又絮絮地说:“昨晚你还踢我了……”
“那是在床上啊!”姚岸扬声反驳,“还不是因为你非来抱我!”
姚见颀回击:“你以前还强行抱我呢。”
“以前是以前,现在怎么能一样……”姚岸吃吃地住了嘴,不再往下说了。
而姚见颀好像等着他这句似的,凑近了,眼神漾漾:“现在会怎样?”
姚岸咽了口唾沫,别开脸:“不怎么样。”
姚见颀却不放过他,贴着他耳朵,沉沉地问:“到底哪样啊,哥?”
姚岸耳尖一痒,连带着一整条手臂都软了,跟中了蛊似的。
妈的。
他暗骂一声,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吼出来:“会起反应!满意了吧!!”
四周霎时陷入寂静,几乎能够听到猫儿梳理毛发的声音。
居然没有预想中的的嘲笑声。
姚岸疑心又试试探探地扭过头,从左眼到右眼,姚见颀正凝视着他,如同凝视一块岫玉,连把玩也是虔诚的。
姚岸在这样的凝视中憋不过气来。
“难道你以为,我就不会吗?”姚见颀终于开口,嗓音里落着白色的情.欲。
毫无悬念地,他们一毫米一毫米地靠近,最后吻在一处。
姚岸的手被姚见颀从糯米团子上拿开,搁在腰间,冷暖乍合,姚见颀进一步揉进他,有意将这个吻放得慢条斯理,如此,才更食髓知味。
木屑的香还在空气里浮澡,粗瓷的酒杯也流淌着往日的回声,景越旧越是挑逗,他们几乎同一时刻感到了失控。
并不知道人是什么时候闯进来的,醒过神时,只听到颜怀恩故意高唱着“啦啦啦”,一面又捂着康子的眼睛把人搡出了门。
砖砌烟囱后,姚岸与姚见颀面面相觑,狼狈又动情。
直推到了远离那口大缸旁,再过半丈,颜怀恩才撤开了手掌。
康子眼睛犯花,呆呆恼恼地往里察看:“发生什么了???”
“哎。”颜怀恩把他的头揿下来,“你猜猜,里边有谁?”
“难不成有女眷在洗澡?”康子下巴掉落。
“还真——没有呢。”
颜怀恩拊掌而笑,思忖着那俩人差不多完事了吧,便听到错落的脚步声,两位事主可算出来了。
兄弟俩齐立在滴水檐下,衣冠楚楚,岸然道貌,招呼比往常还热情:“快进来烤火呀,外边那么凉。”
康子生疑地瞧了他们一瞧,蒙在鼓里的模样:“里头没脏东西吧?”
“在做年糕呢。”姚岸示了示自己的手,显清白似的,“就快好了。”
姚见颀也配合地点了点下巴。
康子一听能吃喝皮,瞬时将那点疑窦抛到云外,几步踢在碎石上,攘开他们奔了进去。
姚岸抚了抚额,正要松口气,猝地一道电闪过脑海,让他差点站不住。
他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
颜怀恩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听到了姚岸的震惊似的,屋里配乐般地怨嚷出康子的一句:“你这糯米都凉了啊!”
姚岸置若罔闻,诧愣愣地看向颜怀恩,后者保命为上,摆布了一个咋舌的表情,小跑着从邻门溜了进去。
他的视线又回到姚见颀。
姚岸:“解释一下?”
姚见颀倒是不躁不忙:“好啊。”
“?”等了一小会儿,姚岸鼓着腮帮子,“你倒是说呀?”
“哦。”姚见颀稍停,开口,“怀恩哥知道了。”
姚岸几乎吐血,他睄了眼屋内,把姚见颀拽到了一扇窗边,压着声说:“我知道他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我不知道他知道!”
“……”
姚见颀不是从语义而是从语气判断他的意思,急哄哄的,总不是为了别的。
“反正他就知道了嘛。”
这句话又隐隐有些公然撒娇的意思,用于姚岸最要命的。
姚岸果然不急性了,上下牙几度张阖,饶是没磕碰出一个字。
“放心吧,晚上跟你说。”避不了得有个交代,姚见颀勾住他的食指,悠了悠,“走吧,还等着吃年糕呢。”
年糕摆上桌已经是一小时后的事。颜怀恩帮着将米团匀成四瓣,一瓣切成片,下到沸锅里,康子再佐以麻油葱花折耳根,一瓣卷成团,烫过之后往红糖末里滚一遭,星星点点,踏雪红梅似的,剩下两瓣全数留给姚家二老发落。
才从用滤网从头个锅里捞出咸年糕,要按次分派到三只碗里,姚岸却摇摇头,拢过一只来:“我们吃甜的就行。”
姚见颀正用筷子箝着两坨黏糊糊分不开的年糕愁眉,闻言巴不得地送到姚岸嘴边。
姚岸用门牙咬下一个,唇面上都是糖,边嚼边用手揩了揩。姚见颀看着他,慢悠悠地啿自己那个。
颜怀恩悄自摆了个非礼勿视的脸色,招呼康子:“来来,咱俩多吃点。”
康子捧着满满一碗,食指大动,没等上桌便在灶台上咂咂赶了起来,沾了一嘴油还不忘比大拇哥。
“你们弟兄俩不吃太可惜了。”康子横瞅着他们,“这才是正宗年糕,吃什么甜的呀。”
“我乐意呢。”姚岸咽下稠乎乎的一整个儿,差点没噎死。
一杯水变了出来,像是老早就料到这一幕,姚见颀在他身畔笑着,荡了荡茶杯。
姚岸性子急,吃东西噎到脖子通红是家常便饭,但这会儿却有些糗,接了水还不忘从茶杯上缘瞪姚见颀一眼。
“康子,咱们去隔壁屋吃。”颜怀恩将漏勺往槽里一撂,隔着毛巾抱起自己的碗,顺带踹了康子小腿一脚,再一次战术性地撤了。
“用得着那么急?”康子呆头呆脑地望着颜怀恩跑路的方向,又回望向兄弟俩,“我今天怪迷糊的,你们弄啥嘞?”
姚见颀沿灶台上的瓷砖线画着,像没听见,问题的准头便落到姚岸。
姚岸一时半会儿没开口,犹豫着该怎么接。
“得了。”康子从来就不是个打破砂锅揪到底的,何况还没弄清这锅在哪,有没有这锅。
他啜了口汤,不挂心地徉开去:“吃菜多喝汤,老来不受伤。”
夜晚,枯萎的芒草浸没其中,几只香乌鸦像扇形黑云扑簌在山与山,舍与舍之间。下午吃了年糕,晚饭又叠了顿饱的,肚子难免过载,姚岸与姚见颀便相携了去散步。
难得这夜无风,走起来不算跋涉,碎星点点,还有些惬意。姚岸照旧把姚见颀的手揣在口袋里,右则提了个风灯,拨开沿路来一席幽明。
正措辞着怎么问颜怀恩就知道了的事,旁的姚见颀却出了声。
“你现在还是不怕么?”
“怕什么?”
姚见颀示意地动了动口袋里他们握着的手,不远处,有一户人家,正罗列在户门前煮话桑麻。
姚岸想起上回在学校银杏路上的事,生怕姚见颀吃味,忙不迭说:“不怕,真不怕,要是说闲话,我抽得他们劈叉。”
姚见颀被逗笑,从眼角睐他:“夸张了。”
“天地良心啊。”姚岸倒是一脸坦荡,就差起誓了。
姚见颀向空中轻轻呵笑,由着这样牵着走近了那户人家,面熟的,相对几笑,蜻蜓点点点水。
不言不语地过了道回弯,他无预兆地启齿:“是去年。”
姚岸的思索却没一块儿跟上,“啊?”了一声,足盯到姚见颀略无奈地亲自解释:“怀恩是去年才知道的。”
姚岸这才知晓地点点头,眼珠徊了徊,又问:“怎么知道的?”
这回轮到姚见颀失语了,肖想这回事儿,宣之于口总有些下流。这也没什么,怕的是姚岸一知情就把那速写本子毁了。
那可亏大发了。
“他自己看出来的。”姚见颀镇定地说,并且深以为这并不叫说谎。
“自己看出来的?”姚岸表示了惊异,“你说说,怎么个看法?”
“……”姚见颀翼翼地在坑边行走,想一句说一句,“因为我看你的眼神里全是爱情。”
话一落地,姚见颀明显地感觉前头拓路的风灯无风自来地劲晃了一下,他估计姚岸得是被齁到了,望过去,对方一脸支吾,躲躲闪闪地说:“你不要老是……动不动来这么一句。”
“哦。”姚见颀应了,总觉得碰出了些误打误撞的效果。
“那什么。”姚岸岔开话头,“再没其他我不知道了的吧。”
差一点儿姚见颀就忘了,把“没”换成了“有”。
“还有?”姚岸瞧着他,似乎在说“你挺能耐啊”。
姚见颀只能笑着说下去:“还告诉了圆锥和陈哲,再没别人了。”
停了一停,他又问:“可以吗?”
“他们啊。”这也能料想到,姚岸不算太惊讶,“都是你朋友,你觉得行就行。”
姚见颀如释轻负,攥了攥姚岸的手:“好怕你生气。”
“怕个鬼。”姚岸这么说着,脑门却埋了下去。
他为自己的不坦诚感到羞愧,为直到现在,他都不曾向任何人宣布过有关他们的恋爱。
“累了?”姚见颀问。
姚岸瞿然地抬头:“不,没。”
姚见颀从袖里伸出一节食指,指着不知不觉垂到了裤缝的灯:“给我吧。”
“我来就好。”姚岸振了振精神,将手举到前方。
只是还没半秒,灯便被夺了过去,姚见颀拎起铜吊环,瞍他说:“手都冻肿了。”
姚岸干笑了笑,拳了拳发胀的右手。
“还是回去吧。”姚见颀停下,领着姚岸转了身,将他的一手冰凉揣进口袋。
相形之下,姚见颀素来偏寒的手络出一掌薄暖,姚岸从中汲着为数不多的温。
“见见。”姚岸喊他。
“嗯?”他有些时间没这么喊他,姚见颀微微回了头。
姚岸垂视他手里蓬蓬如焰的灯,眼中似温似真:“给我一些时间。”
他抬眉,诚笃地再一次重复:“给我一些时间,我保证。”
掐头去尾的一句话,幸而姚见颀明白。
他轻柔地笑:“谁催你了?”
姚见颀走出半步,与姚岸碰着额头,在松针掉落声中说:“多久都可以。”